“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生气不是把别人揍一顿就过去了,你想过他们事后怎么想吗?”
胤礽蹲着没说话,一直盯着山前的白桦林,看胤禔背着胤祄射箭。
“他们会觉得你不肯善罢甘休,有朝一日登位,必定对他们赶尽杀绝,将来只剩死路一条了。”
胤礽皱了皱眉:“我没那么想。”
“别人才不管你怎么想,他们只会越来越害怕,暗中勾结,想方设法把你搬倒,换成其他皇子。”皇帝坐在石头上,继续对儿子说,“其他皇子只要为人和气,不打人骂人,保他们富贵,在很多人眼里就比你强了。”
“阿玛经常处罚皇亲国戚,大家也没说什么。”
“我跟你不一样,我罚完了,只要饶他们不死,他们还感激涕零呢!”
胤礽张嘴干笑了几声。
皇帝也看着他笑,笑着皱眉:“再说我近年也不打人了,那都是年轻气盛的事,我起码有十来年没揍过徐元梦了吧?”
胤礽闭上嘴,点了点头。
“毕竟维系人心不易。咱们年年劳师动众到关外来,难道是因为喜欢跟蒙古人吃饭喝酒?”
胤礽又低头笑了笑。
“汗阿玛!”胤禑和胤禄骑着马,把新抓的白鼬举给父亲看。
皇帝笑着点头:“毛很漂亮,带回去给你额娘!”等他们走远,又对太子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听说朱元璋的坟塌了,民间不知传成什么样。”
“朱三都已经抓了,肯定闹不起来。”
皇帝盯着胤礽,静静看了一阵:“就是因为刚?抓了他我才担心,怕不是要传朱元璋显灵了,或者怪我要杀朱三……若是换成你,这事该怎么处置?”
太子抬头想了想:“不如先等一阵看看,若渐渐没人提,也就过去了。若越传越烈,就抓几个挑头的杀鸡儆猴,再处罚地方官看守修缮不力。朱三也先关着,等一切平息了再说。”
“确实,也只能这样。”皇帝点头,“你头脑并不差,若能把性子改改就好了。?”
胤礽摘掉帽子,挠了挠头皮:“其实我也不是天生喜欢发脾气,就是有时候火上来忍不住,也不知怎么回事……”
“没人劝你吗?”
“唉……”胤礽又挠了挠头皮。
“天天乌泱乌泱一大堆人跟着,竟没一个顶用的。”皇帝也小声牢骚,“你从外面找的那些男女呢?也不顶用?”
“那不就是些玩意嘛。”
皇帝噎了一下,半晌没吭声,喘了几口气,又抬头笑道:“我如今也想开了,你们一个个主意很大,想要什么人,我拦也拦不住,也不可能整天盯着。但说实在的,既然要找,倒不如挑个长相出色,家世人品也好的,遇事还能劝劝你,以前听不进去的话,也许就听进去了。”
胤礽忽然有些惊讶,扭头看了看他:“……这样管用吗?”
皇帝挑眉:“我觉得真挺管用的。”
父子心照不宣,闷声笑了一阵。皇帝笑完,捡起弓袋,扶着膝盖起身:“咱们都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不可能全忍着。有些你喜欢的东西,我也喜欢,只是别让这些盖住更要紧的东西。”
胤礽看他往前走了,又蹙眉问:“但是阿玛,如果连下人也能随意评判我们,岂不十分可笑?”
皇帝连头也没回:“干这行就是这样啊,身边人不说,文人也会评判,你以为能躲得过去吗?”
江南各地都贴出告示,写着明朝洪武皇帝朱元璋的陵墓宝城要开放三天,许百姓纵观。
一时间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拖家带口涌进去看。
到了宝城之上,却见坟山依旧,碧木葱葱,唯有西北角的梧桐树下塌了一块,露出五尺宽二丈深的一个窟窿。
看热闹的妇人很遗憾:“我听说他们祖坟塌了,吓得了不得,原来才塌了这么点!”
外地客商也说:“扬州镇江都传遍了,说是十余丈一个大洞,如今一看都是瞎话。”
有一老者笑道:“这就是当年修坟的时候培土不牢,树根钻松了,遇上大雨冲垮下来。”
那妇人又说:“我亲家昨天还说呢,说大明朝气数已尽,连祖坟都塌了。”
“气数已尽的朝代那么多,秦始皇唐太宗的坟不也没塌?”老人笑着摇头。
“这里会不会原先有个盗洞?盗墓贼用浮土掩埋住,现在才露出来。”
“说盗洞还真有点像。”长者蹲下看,“不过又太浅了,并没挖到底,应当还是雨水冲刷所致。”
丝商邵呜皋点头赞同:“今年这雨水着实厉害,听说宁国当涂那边山洪暴发,好多田地都冲毁了。”
老人立即扭头看他:“是真的吗?严不严重?”
“我也是听伙计们说的,山田护坡倒了,连着房子一起冲进江里。”邵呜皋突然睁大眼,“哟?曹大人!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在这啊。”曹寅说,“是你没看见。”
“您没穿官服,我真没注意。”商人讪笑,“既然没穿官服,就不用磕头了吧?”
“你若实在想跪,我也能受着。”
众人笑了一阵,匠人蒋子宁叹气道:“雨再这么下,秋成也难了,大人衙门里还有便宜米吗?”
曹寅站起来,摆摆手:“大家不用慌,据我所知,今年外省收成还不错,盐商们已经去江西湖广买粮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那就好了,再闹灾,更要闹贼了,物价也飞涨,受不住啊。”
“这才哪到哪啊!”曹寅笑道,“前几天钦差跟我说,太仓的贼僧已经抓住了,现解往浙江结案,江南地界上没有贼了。”
“对了大人,前一阵那个朱三太子是怎么回事啊?是真的假的?”
曹寅笑着看机户王聘:“这个事,等朝廷给说法吧,我也不大清楚。”
“你肯定清楚!给大伙说说呗!”
“对啊,说说呗!”他媳妇也也笑着问,“我听说他们偷藏火炮,要趁南巡炸死皇上哩!”
“没那么严重。”曹寅苦笑,“就是有三伙贼人,一伙是太仓的和尚,一伙是四明山山贼,一伙是余姚书生,都自称朱三太子。”
“那他们是一伙的吗?串通好了一起造反?”
曹寅摇头:“互相不认识。”
“不认识为什么同时出来,还都说是朱三太子?”
山顶上刮着风,明孝陵层云翻涌,曹寅笑了笑:“可能因为朱三的名号响吧,谁都知道。”
“那说不定有真的呢。” “反贼肯定要撒谎嘛。”
“会不会因为这个,朱元璋钻出来替子孙报仇啊?”
王聘立即推他媳妇一下:“瞎说啥呢!”
女人一掌拍回去:“又不只我说,邻里都说!”
“朝代亡了,龙子龙孙也是凡人。皇帝活着要管天下事,死了几百年还得替后人撑腰,也太累了。”曹寅指着面前一个人问,“兄台你贵姓?”
“我姓刘。”
“这位婶子呢?”
“我姓赵。”
“赵大婶如果欠钱不还,你会不会怕宋太祖赵匡胤报复,不敢要债?”
“怎么可能!”男人呲牙笑,“我?怕?她个脑瓜子!”
曹寅又问女人:“刘大哥如果打了你,你敢不敢还手,敢不敢告官,怕不怕汉朝的刘邦刘彻显灵?”
“天王老子显灵我也得还手啊!还能没王法了!”
曹寅对众人摊开手:“赵钱孙李,老祖宗都当过皇帝,我祖宗还是魏国皇帝呢,现在不一样是普通人?难道我还怕姓刘姓孙的?”
“你应该怕姓司马的。”
曹寅一愣,哈哈大笑。
女人又问:“那朱三太子是真的吗?”
曹寅皱眉:“无论真假,都触犯王法了,有什么分别?”
“假的当然没安好心,真的起码情有可原嘛。”
四周一双双眼睛盯着他。
“那是真的吗?”
“对啊,大人,是真的吗?”
“您就给句准话,我们也踏实了。”
曹寅笑眯眯说:“怎么可能是真的。”
“嗨,就说嘛!”众人都松口气。
曹寅又笑道:“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从前江宁机房,织机限百张以内,多开一张纳税五十金。我上奏请免,圣上已经准了,以后想开几台织机你们自己说了算。”
“好啊!这才是真正好事呢!”织户丝商都拍手称快,竖大拇指,“应该给大人修座庙!”
曹寅摆摆手:“但也别织太多,卖不出去反而赔钱。我看天又要下雨了,都早点回去吧。”
“咱们好不容易进来一趟,当然得玩过瘾啊!”众人笑道,“大人有事先忙吧!”
他笑着点头,一边往山下走,一边对左右说:“我安排几件事,你们记一下。老陈,先把宁国和当涂知县叫过来,同我一道查看灾情,再通知江宁知府,看看别处有无灾情。竹村,用我的口吻拟一封信,给巡抚于准,让他小心大旱之后有大水。”
陈佐与王文范都点头称是。
“植夫,你去联络一下各处盐商,问新米是否运到,已经运到多少,若没运到,有何难处,有难处不要拖,立即告诉我。”
王朝瓛也领命去了。
“序皇,你多叫几个朋友守在皇陵上,百姓来看,别由着他们议论,只说当年培土不坚,雨季冲刷所致,三天后把坑埋上。”
“那他们再问起朱三太子怎么办?”唐继祖忙问,“我也说是假的?”
曹寅停住脚步,站了一会:“没人问你就别提。实在有人问,你就说你觉得是假的。”
唐继祖略有迟疑:“我擅自说这个话,不会有事吧?”
曹寅笑了笑:“能有什么事,横竖他们也活不长了。”
唐继祖一时默然,看了看周围,凑近他小声问:“老师是觉得,没有留命的余地了?”
曹寅叹了口气:“你不知,前几天这伙人还想放火越狱呢,没动手就被发现了,如今枷锁里都灌了铅水,个个严加看管,哪还有活命的余地?就算皇上原有留情的意思,也被他们自己折腾没了,我估计处斩的旨意很快就来。”
唐继祖张了张嘴,只能点头:“确实,想不到闹成这样,又赶上水旱,只能快刀斩乱麻,杀了这些人,换一时太平。”
“我若能早识得此人,或可有解,如今?什么都太迟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御碑前,曹寅站着瞧了一会,又靠近一点,把手覆在石头上。
碑上是九年前皇帝亲笔写的字,碑身是他精心挑选的竹叶石,由赑屃驮着,竖在朱元璋坟前,颂曰“治隆唐宋”。
普通人坟前,竖块小石头。
掌权者死后,竖块大石头。
天命来时,统御四海,千秋万载。
天命去后,尸骸遍野,铜驼生棘。
最后人人都剩下一块石头。
曹寅摸着巨大的石块,缓缓把额头抵在上面。
老百姓在皇陵里闲逛,有人在看石人石象,有人坐在草地上吃东西,还有孩童在石栏上攀爬。
唐继祖见他许久没有动静,小声询问:“老师?”
曹寅站直了身体,又重复一遍:“没错,杀了这些人,换一时太平。”
胤禔提着鸟枪进帐篷,看见荣宪和端敏两位公主坐在帐中说话,便先单膝跪地,行了个礼。
“哟!大侄子这么精神呢!”端敏高声说,“过来,我摸摸膀子粗不粗!”
胤禔忙看向父亲。
父亲将眼神挪开。
他只好低头走过去,被姑妈用力捏手臂。 “我就说嘛,这样才叫爷们!小十三瘦得草竿一样,也不知道饭都吃哪去了?”
胤祥陪坐在侧,屏息静气,不敢吭声。
老公主手上狠狠捏胤禔的肉,嘴上继续发牢骚:“现在这些孩子,爷们没有爷们样,女人也没有女人样。一个个年纪轻轻,生个孩子就垮了,还不如草原上跑的马,你见牛马可有下崽就不行了的?”
荣宪默默瞅父亲。
“行了老姐姐,话越说越过头。”皇帝打断她,“我闺女还在这呢。”
“她在我也是这么说!”端敏置若罔闻,“闺女都养的病怏怏,嫁过来像什么话?能顶什么用?”
皇帝摇头:“横竖她们都嫁完了,我也不想操心这些。”
“什么叫嫁完了?”端敏松开胤禔,“漠南蒙古四十九旗,漠北蒙古三十四旗,还差得远呢!你那些王公啊,大臣啊,不也有闺女吗?让他们出人,继续嫁过来啊!”
胤禔揉着手臂,拿出张纸递给父亲:“领过印票的西洋人名单,都已经给了礼部,这是礼部的回执。”
皇帝接住看了一眼。
“如今两相清楚,再不用为洋人的身份扯皮了。”
“很好。”皇帝点头,“你十八弟这两天有点发热,让京城派几个大夫过来。”
“哦,好。”胤禔忙答应着。
“洋人有懂医术的,也都过来。”
胤禔一边点头,一边又小声说:“儿子还有件事,想烦阿玛借一步说话。”
“什么事?”皇帝皱眉,“在这说不行吗?”
胤禔看了胤礽、胤祥和公主们一眼:“也不是不行,只是儿子觉得……”
“那就在这里说。”
胤禔便把手中鸟枪递给他,压低声音:“刚刚发现了火铳。”
皇帝脸色变白,拿起来看了看,是真家伙。
“怎么发现的?”
“今日明明不曾行猎,我却听见远处有枪声,所以派人出去搜,在牧民手里搜着的。”
“我的长生天!不会有人要行刺你吧?”端敏拉着荣宪站起身,手忙脚乱往外退,转眼没了踪影。
皇帝愣在原地,坐了许久,又吩咐儿子说:“赶紧下旨,让地方官都查查,还有没有火器鸟枪落到民间的,私用私造也不行,全部缴官入库,永行禁止!现有的枪,点明数量,刻上官府和用枪人的名字。”
胤禔立即领命去了。
当夜皇帝更将一应护卫事务都交予胤禔。侍卫们在御帐外燃了篝火,轮班站岗,四处巡视。
帐篷里熄了灯,漆黑一片,皇帝拿着那柄鸟枪,久未合眼。忽然一束火光从布缝里射进来,照在他脸上。他猛然坐起,那束光又不见了。
雨水铺天盖地砸下来,于准指着江边坍塌的土堤:“就是那里!圩田五十万亩,都是万历年间修的,山洪暴发冲倒了!”
“灾民呢!”天空隆隆作响,曹寅撑着伞大声问。
于准也扯大嗓门:“活着的都去县城了!其余找不着!”
“先回去吧!”李煦卷起裤腿,“都看清楚了,眼下也修不了!”
曹寅拔了根泡水的稻穗,捏在手里,上了马车。
道路淋得稀汤一般,半天才行了二里地。
忽又遇见一行人,衣衫褴褛,阻着路不让过去。
前方员役问:“你们是哪来的!”
“我们是湖州的!”
“湖州人来这干嘛?”
“遭了水荒!出来要饭啊!”
“官爷有饭吗!”
“老爷赏点饭吧!”
灾民嚷嚷着往前涌,官兵被挤得后退,撞在马车上,摇摇晃晃。有人举起枪,朝天放了一声。
“砰!”
人群瞬间安静。曹寅跳出车厢,匆忙抓住枪筒子:“别开枪!都别开枪!”
人群又沸腾起来。 “官爷!要杀人么!” “没活路啦!” “杀了我们吧!”
“你们别急!”曹寅大声喊,“马上就开仓放粮了!”
于准也下了车,张开双手安抚:“我是巡抚!回去就开仓放粮!大家可以先去城外等!”
李煦撑开伞,放在他俩头上,摇着头痛心疾首:“幸亏先前捐钱买米,不然真没指望了!”
进了苏州府,兜头就有几个盐商迎上来,都面有急色,气喘吁吁。江楚吉说:“我们在湖广江西买的米,一运到码头就被封了!” 秦晋兴接道:“当地差役说,巡抚有令,所有口岸严禁粮食运出,我们闹了一阵也没办法。”
曹寅帽檐上还往下滴水,忙问:“那还有米运回来吗?一点没有?”
“从别省买的运到了,现有二百艘船。”
李煦略松了口气:“这也行啊,起码能顶一阵子,后头再想办法。”
李鼎拿来热水毛巾,三人先进屋擦拭更衣。曹寅因急出些汗,一时静下来,便觉身上发冷,小声对李鼎说:“麻烦贤侄,叫人煮些参茶来吧,大伙也好驱驱寒。”
李煦边擦头发边看他:“你不是不吃人参了吗?”
“道士给的灵芝吃完了,还得吃人参啊,不然靠什么顶着?”曹寅把湿衣服换下来,稍微收拾齐整,又出来对盐商们说,“去年夏天旱灾,朝廷十月下旨勘察,今年四月才把米发下去。而今诸公五月出发,不过一月时光,就能运到二百船粮食,可知同件事,商人要比朝廷快多少!此情无以为报,受仆一拜。”说着就往下跪,众人大呼不敢,忙把他扶起来,还是被曹寅磕了一个头。
于准看着,叹了口气:“我这就作上一本,请圣上下旨,命湖广江西开禁。”
曹寅被扶到椅上,仍抬手说道:“上本自然要上,我等也须上本。但外省督抚不可怠慢,还需移文送去,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程光奎嗤笑:“我们也是拿着大人给的文牒手书去买粮,可郎廷极根本不买账。”
“他不买账随他,我们得照章办事,以免将来口舌之争。”
“麻烦死了。”李煦咬牙切齿,“郎廷极这厮,忒不厚道,从前卖你假成窑,这又扣着粮食不给。”
“那没办法。”曹寅哈哈笑了两声,“谁叫我技不如人,识不得货呢。”
一时巡抚与盐商出去,刘廷玑又进来,递上河道衙门的凭条:“刚接了圣旨,皇上说先前南巡时见洪泽湖堤岸险峻,曾命河工沿湖堤铺设过救生桩,如今这些桩子要每年增修,银子从你们这领。”
曹寅接来看,对着纸念:“三织造每岁于节省银内取五百两解送河道衙门。”他笑着抬头,“张鹏翮写个文书来就行,你还专门跑一趟?”
“来看看你们嘛,我也不想总呆在淮安。” 曹寅拍了拍他:“多住两天,一起看戏。”
刘廷玑又问:“节省银是什么??”
曹寅手劲变大,用力推他一把:“别问了,去账房领钱!”
刘廷玑笑着走了,李煦皱起眉头:“五百两,倒不多。河道衙门也不缺这点吧?何必非要我们出,绕这一大圈?”
“谁也不缺这钱。”曹寅低头喝茶,“只怕圣上是有心带我们一起,攒功德添福寿,积善之家有余庆,这钱花得挺值啊。”
李煦张着嘴哑了许久,又歪头盯着他看,突然笑了一阵,最后摇头叹气。
“你还生我气吗?”曹寅问,“想骂我吗?”
“我是想骂你,我早想骂你!”李煦瞪他,“可是现在又骂不了!我也没料到水灾越来越重。”
曹寅放下茶碗:“既然要赈灾,总要多留些余地。我觉得老天不会对我太手软。”
“日。”李煦躺倒在椅背上。
曹寅低头笑:“想开点,过去这阵子可能就好了。”
“想不开,单说这半年,干了多少事吧,一部书都不够写的。”李煦数着手指头,“先是平粜放粮,跟督抚打太极,跟商人打擂台,现又要跟外省捉对撕杀。”
曹寅嗤笑了一声。
“为了缉私盐,跟朝廷要了调兵之权。为防地方勒索,又改了售盐的驿道流程。为了省钱,把所有布帛库存清点一遍。但织的布少了,还得设法保住工匠生计。你是准备把事都干完好跑路吗?”
曹寅看着他不语。
“还有起事的反贼,前朝的皇族,监视官员审案,又要平息舆情,盐课铜斤不提了,总得干。哦对了,还有那六个钦差。”
曹寅开口说:“既然用不着他们,就让那六个钦差回去吧。”
李煦停下点头:“说的也是,省得操心。”
“这次开禁之事十分要紧,还要送缎匹进京,最好安排老成可靠之人押送,别再像上回出纰漏才好。”
李煦又点头:“好办,我让蒋德去就是了。”
晚饭后,曹寅回房间写奏折,写完把黑子叫来,把封好的密折递给他,又指着书桌上的东西:“这是畅春园新花园的图纸和烫样,都是我改完的,路上不能见水不能压,所以我想,还是麻烦你亲自跑一趟。”
黑子笑着接住,点头说:“老爷放心,我肯定原封原样送到。”
“拿硬纸盒装着,再包上油纸,到了那边,交给工程上的人。”曹寅停了一会,把几支稻穗样本束好,又吩咐他,“还有件事。在京中,万一皇上有话问你,不管什么,都照实说。”
“哎。”黑子陪笑应着,忽然变了脸色:“……不管什么?”
“对,不管什么。遇事千万别硬抗,连累自己受苦。”
黑子眼珠转了几圈,最后只闷声说:“好。”
曹寅摘掉眼镜,盯着地板,笑了一下,“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修这个花园……”
“修园子也是咱的心血啊。”黑子瞅着他,眉头皱起来,“再说老爷一贯喜欢这些东西,别人弄的你又嫌弃,已经费了这么大劲,难道中途停下吗?”
曹寅又笑了一下,摆摆手:“你去吧,我随便说说的。”
天空愈发暗淡,黑影遮住太阳,留下一个暗红色的圆饼。
牧民在草原上奔跑,喊叫,敲打铁锅铜盆,跪地叩头,大声诵经。
皇帝在帐篷里看着幼子,小声问:“你想吃饭吗?”
孩子听见,摇了摇头。
他烧得面色通红,半张脸涨大一圈,眼睛也只能睁开一半。
皇帝又问:“那喝点稀粥呢?”
胤衸仍是摇头,闭上眼翻了个身。
王嫔默默看皇帝一眼,帮胤衸拉好被子,轻轻拍打他。
皇帝叹气起身,走到外面,问胤礽:“祁嘉钊开的什么药?吃了也没见好啊。”
“他说十八弟是痄腮,小儿寻常时疫,就开了柴胡葛根汤。还说若发热不退,可以再加石膏。”
“痄腮按说不要紧,你好几个兄弟也得过。”皇帝又看向胤禔身边的传教士,“麻烦神父再给孩子瞧瞧吧,我们也好放心。”
巴多明对何多敏翻译了一遍,胤禔带两人进入营帐,许久出来,胤禔仍笑着说:“神父给了药水,叫多漱漱口就好了。”
皇帝正盯着天上看,闻言低下头:“那你多给些赏赐,谢谢他。”又对何多敏笑了笑。
何多敏看着皇帝,突然张嘴说了一些话。
胤禔睁大眼睛。
皇帝眉心渐渐皱起,问翻译:“什么意思?”
巴多明犹豫了一下,解释道:“何神父是说,若病灶恶化,也可以切开患处放出脓水。不过风险极大……法国君主就曾经做过痔疮手术,并且活了下来……但这种情况很少。”
皇帝愣了愣,低声问:“现在还用不着吧?”
四周突然欢呼雷动,科尔沁草原上人声鼎沸。
皇帝抬头看了眼天空。
“可算好了!魔王把太阳吐出来了!”端敏公主双手合十。
皇帝又盯着巴多明:“你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点。”
巴多明扭头看胤禔。
“没什么意思……”胤禔干笑了两声。
皇帝不理他,只问洋人:“之前看诊,不是一直都说没事吗?”
巴多明双唇紧闭,缓缓摇头,何多敏又说了几句意大利语,他也没再翻译。
胤禔忙说:“弟弟的病,一直都是太医院开药,神父不过问诊了几次,太监们都说没事,他也就以为不严重……阿玛你去行猎了,所以不知道,前几日神父要看嘴里,弟弟都不愿意,所以也没看,今日才真正看见。”
皇帝转身揪住胤禔前襟:“让你管洋人,你就这个管法?这是你兄弟的命啊,算计那么多!”
“儿子没撒谎,都是实话!”胤禔指着帐篷,“是太监们害怕责罚,一直藏着掖着,才耽误了事!”
“没骂你撒谎,你上心了吗!”皇帝把他推开,快步进帐篷,掀开被子,将胤衸抱起来,伸手掰他的嘴。
小孩使劲挣扎扭动,王嫔起身问:“这是怎么了?”
孩子嘴里有股臭味,皇帝手指上沾了脓水,他又慢慢把胤衸放回床上。
“要紧吗?更严重了?”王嫔扶着床,看孩子的脸,胤衸捂着腮哼哼。
皇帝低声说:“……洋人说,情况不太好,可能得割一刀。”
“割在脸上?现在就割?”王嫔说话带了哭腔,“那不破相了?”
“我也不知道,让我想想……”皇帝摸着椅子坐下。
屋里的太监都屏住气,一声不吭。
端敏公主走进来,站在他面前:“日食过去了,天也亮了。”
“那只是月亮挡住了太阳。”皇帝顿了顿,又笑起来,“也可能是我德行不修,政务有失,上天降下征兆。”
公主一听就撇嘴:“三弟,那都是汉人编出来难为自己的瞎话!你该怎样还怎样!”
皇帝闭眼,点了点头,良久方说:“胤禟九岁那年,耳边生痈,发热昏迷,就跟他现在差不多。洋人利马给开了刀,也治好了。所以这回,不妨再试一次。”
胤禑胤禄将王嫔扶走,洋人提了一箱东西进帐篷,众人都在外面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天色渐暗,两个人才掀帘出来,衣服和手上都沾了血。
皇帝忙过去问:“怎么样?”
何多敏摇了摇头。
“很不好?。”巴多明说,“从腮上的腺体一直到下巴都有腐烂,我们切掉了坏死的部分,但坏死太多了,希望渺茫。”
王嫔喊了一声,闭过气去。
皇帝抬脚就往里走,胤礽伸手拦:“算了,别看……”
“滚!”皇帝撞开他,走进去。
胤衸依旧躺着,喝过麻药,已经睡着,伤口也用纱布包住,只是帐中弥漫着浓烈的臭味,后面进来的皇子公主都捂住口鼻。
皇帝在床边坐下,愣愣看了一会,忽然问太监:“娘娘怎样了?”
“刚掐了人中,已经缓过来了。”
“哦……”他点点头,“神父,孩子活命的希望……还有吗?”
巴多明擦着手,沉沉叹气:“十分之一吧。”
皇帝喘粗气,又眨了几下眼:“对了,宫中的孙妈妈何妈妈,会治小儿病症,你们小时候得病,都是她们照看……胤礽,传旨让她俩赶紧过来!沿途不要声张,别吓着太后。”
胤祥见胤礽不吭声,忙答应着。
“还有,给江西巡抚的旨意发了吗?”皇帝又想起件事,“让郎廷极抓紧开禁,江南水患厉害,粮食务必运到。”
“已经发了。”
“那就好。”
等众人从帐中出来,天早已黑透,营地篝火通明,四处燎烟气味。
“烦死了。”胤礽边走边发牢骚,“得想办法透口气。”
“去哪透气啊?”胤祥摘掉帽子,迎风捋了捋头皮,“荒郊野岭的,不比京师江南。既无美女,也无好戏。”
“只要肯花钱,什么没有?”胤礽笑了笑,“草原男女,也别有风味。”
“可算了吧,你没见阿玛那张脸,拉得老长。”
“小孩子夭折,太常见了。”胤礽眯眼看篝火,“养不大的孩子我也有几个,你以后就知道了,哭两天又跟平常一样。”
“也是。”胤祥摇摇头,“何妈妈来了又如何,还不是白折腾一场。”
“一把年纪多愁善感,让我们当儿子的难做人。”
二人正说着,忽听见一阵笑声,胤礽皱起眉,循声找过去,原来是纳尔苏和胤祯站在角落里,捧着张纸看。
“干什么呢?”他厉声呵斥,“弟弟生死未卜,江南洪水滔天,你们还笑!”
纳尔苏立即闭上嘴。
胤祯赔笑道:“二哥包涵,平郡王福晋刚生了儿子,我们一时高兴才笑的。”
胤礽想起旧事,愈发觉得不能轻饶,只冷笑道:“□□崽子,倒很会狡辩!胤祥,抽他!”
火光明明灭灭,风中烟气燎人,胤祥愣住:“什么?”
胤礽伸手指了指:“拿鞭子抽这贱种。”
胤祥还没开口,纳尔苏已上前一步:“殿下又要揍我吗?我虽年轻,好歹也是宗室子弟,旗主郡王。有什么不是,让宗人府拿我!那才合规合矩!”
胤礽自己抽出马鞭挥过去,一道红痕打在胤祯脸上。
胤祯挡在前面:“二哥,他还是个小孩,你跟小孩计较什么呢?”
“放屁,小孩能生出儿子来吗?”胤礽咧嘴笑,“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打。”
纳尔苏推胤祯,胤祯没动。
胤礽看得开心,又发狠抽了他们几鞭子。
科尔沁的台吉、郡王、贝勒、额附,听见动静都逐渐围上来看。
胤礽抬手又抽,皇帝一把抓住鞭子,狠狠夺下来,扭头就打了胤祥一巴掌:“废物!”
侍卫们忙驱赶蒙古王公:“不早了!回去吧!都散了散了!”
胤祥捂着脸,瞪眼看父亲。
火炬噼噼啪啪,冒着火星子。
皇帝沉声问:“为何打人?”
胤礽盘起手臂:“他俩嘻皮笑脸,君前失仪。”
纳尔苏举起信:“我刚收到家书,老婆生了儿子,所以说笑两句。”
皇帝也笑出声:“好事啊,恭喜了,准你假,回家看看吧。”又蹙眉看胤祯,“伤得要紧吗?”
胤祯挥挥手:“没事。”
“找孙之鼎瞧瞧,上点药。”
胤祯点了点头。
众人散去,皇帝瞅着剩下两个人。
胤礽看远处,胤祥鼓着腮。
他缓缓叹了口气:“也不知跟谁学的……”
“关我什么事?”胤祥突然说,“就打我。”
“文死谏,武死战。他糊涂,你也糊涂了?你不会拦着他?”
“我来不及!我拦不住啊!”
“那你就看着,他杀人放火你也看着。”
胤祥猛吸气:“那我不干了行吗?我退出!”
“到今天你不想干了,当小孩过家家呢?”皇帝轻轻点他额头,“你们干过的好事,我都有数,别逼我拿出来。”
接到圣旨,户部便将议覆发出,等见诸邸报,已是一旬之后了。苏州府衙里有人摇头,有人叹气,有人眉头紧皱。
陈鹏年站起来,手中抖着报纸:“说什么粮船负载过重,涉险堪虞,完全就是借口!多找几艘船不就行了吗?需要分三年运抵?我看他就是不想给我们粮食!”
“……分三年运抵,也就是,又要亏空三年。”宜思恭双神发直,盯着桌子自言自语。
“最起码已经开禁了。”于准劝道,“也就是时间长点,世事哪有十全十美啊?”
陈鹏年喘了口气,抬腿便走。
“你去哪?”
“找?曹寅。”
曹寅泛舟长江之上,携烧酒一壶,驾小艇一座,抱起渔网用力撒出去。旁边画舫里,一群人拍手欢呼。附近渔船上,也有人吹哨叫好。他慢慢把网拉上来,大大小小的鱼跳跃着拖出水面。
渔民朝他竖拇指。
曹寅大声问:“收成还行吧?”
“一般!”“不行!”“就那样!”
曹寅指着鱼:“我觉得还行啊!”
说话间,另一艘小艇靠过来,陈鹏年跳到甲板上。
船身晃动,曹寅忙转身看他,咳了两声。
陈鹏年踩在鱼堆里,瞥了眼脚下,抬头说:“曹银台,玩呢?”
曹寅放下渔网,对他笑了笑。
陈鹏年又扭头看画舫,雕花窗棂边站着许多官员和文人,他笑道:“多少人吃不上饭,你们在这玩呢?”
曹寅便不笑了,只咳嗦。
梅文鼎也坐在小艇上,他仰面说:“银台收到家信,大小姐诞下镶红旗世子,所以我们想庆祝一下。”
陈鹏年咽了口唾沫,停顿片刻:“那恭喜你了。”
“谢谢。”曹寅点了下头,“陈大人找我,有何指教吗?”
江上乌云压顶,陈鹏年开口问:“郎廷极说,江西秋收之米,要分三年运抵江南,这事你知不知道?”
“知道。”曹寅又一点头,“他与我通信说,去年平粜的漕米,江西已经出了三十万石,今年再往外运米,他实在受不住,怕粮价上涨乱起来。最后两相折衷,取了这个办法。”
天空劈开一道闪电,陈鹏年蹙眉:“那就这样了?”
曹寅摊开双手。
船夫努力撑篙,画舫驶过来,李煦扒着窗户大声喊:“陈大人也到了?上来一块吃鱼吧!”
小艇上银鱼跳来跳去,陈鹏年眼眶泛红:“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我能做的都做过了。”曹寅自己斟酒,喝了一口,“现在米价不是降了一些吗?”
陈鹏年又看了眼画舫,白色大船上挂着青色的竹帘。
有雨点砸下来,他伸手抓住曹寅衣袖:“再求求皇帝啊,给郎廷极下旨。”
曹寅摇头,把酒壶递过去:“没到那个地步,顶多减免赋税。”
陈鹏年一把推开,盯着他眼睛:“你明明可以很正派,明明可以很能干,为什么不能做个清官?”
梅文鼎松开船桨,忙伸手挡:“陈大人!”
陈鹏年凑上去,脸贴着脸:“为什么稍微好一点,你又醉生梦死,就不能彻彻底底做个正人君子吗?你洁身自好不行吗!”
“你忘记我是什么人了吧?”曹寅苦笑,“我不是你要的青天大老爷。”
雨点越落越多,陈鹏年突然蹲下,自己开始哭。
“你们在干什么?雨下大了!快上船吧!”李煦在上面喊。
曹寅对他摆摆手,也蹲下看着陈鹏年:“怎么了?”
“这下亏空越来越大,三年也还不上……”
曹寅哑了半晌,小声问:“钱从哪里挪的?”
“挑河银,六万两。”陈鹏年低声回。
曹寅想了想:“是朝廷修水闸的钱?”
“对,我们想,修闸是长远之计,赈济是眼前之事,先过眼前这关。”
“挪了这些钱,怎么给工人交代?他们不闹?”
“跟他们说了,先拖一阵,再拿收上来的钱粮抵工钱。”
曹寅眉头越皱越紧:“那不又欠了朝廷的赋税吗?”
“等把米卖了,就能补上税,把钱倒手一圈,迟早能还上。”
曹寅立即摇头:“平粜是亏本买卖,六万能回来五万就不错了,怕还没有呢。”
“那就再加点火耗。”陈鹏年补了一句,“等年景好的时候加。”
“随便加税,就跟阿山一样了。”
“不一样!他是为了邀宠,我是为了救世!”
“那也不能这么干,你不知其中厉害,后面事情只会一件接着一件,越拖越还不上了。”曹寅无奈,“你跟谁学的啊,怎么这么大胆子?”
陈鹏年看着他,沉默不语。
曹寅突然哈哈大笑,边笑边咳嗦,边咳嗦边摇头。
李煦急得跳脚,扔出件衣裳:“遮着点啊!你不病着吗?”
“不要管,让它淋吧!”曹寅嘿嘿笑,起身望着天,“这是龙在行云布雨,洒的都是甘霖!你看,上面一条连着一条,全都是龙啊!”
陈鹏年疑惑抬头,只看见闪电撕裂云层。
“我有外孙子了,你们猜他叫什么?”
小艇摇摇晃晃,陈鹏年和梅文鼎一起摇头。
“他叫爱新觉罗·福彭。”曹寅说话一字一顿,“爱新觉罗·福彭。哈哈哈!”他把酒朝天撒出去,“陈大人,咱们如今在一条船上了,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水坑里的鱼,有吃就痛快吃,有喝就痛快喝吧!”
康熙四十七年夏 曹寅《观打鱼歌》:
白沙城南观打鱼,日长一舸临泱漭。
亭午才移水界凉,青山正远潮头上。
不愁瀺灂随湖长,只怕颠风吹五两。
撇眼旋看凫骛飞,鸣榔早彻江天响。
亦有延缘罱素鳞,沉钩塞默浮乌榜。
意气那争手捷多,波涛要办心雄往。
垂老应知口腹贪,望洋转起烟岚想。
漫夸游豫逐时闲,苦似爬搔除背痒。
回帆重谱竹枝歌,斜阳罢嗮芙蓉网。
《后观打鱼歌》:
江上打鱼仍再来,使君好事兼携酒。
白舫青簾稳若山,蛉蜻舴艋便如手。
咫尺不虞飞雨至,苍凉但听跳珠走。
四座休张翠锦衣,一觞且酹蛟龙薮。
人生乐事无不有,华屋高轩岂长久。
援系终成车絓桑,呴濡何异鲂穿柳。
我辈期毋负饮食,百年谁肯依梁笱。
暂留余兴续清欢,此地空灵神所守。
梅文鼎《真州奉陪荔轩银台、竹村廷尉观江头打鱼,同卓鹿墟、胡来章、杜吹万》。
载酒出郊坰,乘潮汛舟浦。
泊岸依深柳,泠然失炎暑。
四闢启篷窗,江天浩无阻。
敞艇各效能,半得倾罾罟。
畜之盆盎中,髾尾灿可数。
鲵鲔谛鳅鲽,歛喁错鲂鲰。
吹沫浮鲘鲃,鲦鲿互容与。
奇鳞炫文锦,泳游亦楚楚。
聊以娱清暇,岂日充疱俎。
榜人或喧笑,垂纶巨鳀举。
居然王鲔登,异味行厨鬻。
任钓宁矜巧,万事无心取。
野服恣谈谐,嗒焉忘宾主。
斜日廻轻舟,清风生远陼。
从《六月十日竹村大理、南洲编修、勿庵征君过访真州寓楼有作》“白日欲毁暑,葭菼方离披。纤绤不堪御,六月沧江湄。余非事闲逸,年已羞驱驰。养疴就丘园,运拙安公私。”可知曹寅这段时间是带病工作,在时乖运拙之际,安顿好公事私事,但紧接着他又上江打鱼淋雨。
此次赈灾开始于康熙四十六年十月,《康熙实录》记载,乙酉,“总漕桑额无事,著会同总督邵穆布,巡抚于准,亲历各州县被灾地方,备加察勘。将今年所徵漕粮,每州县或留□□万石,或留十万石……”,是考察阶段。
根据曹寅的奏折,康熙四十七年闰三月十二日,“臣衙门之米,已于本月初六日出示开粜,比照时价可值一两。臣因仰体皇上爱民至意,减价八钱,巳经平粜”是曹寅最早开始售粮时间,但卖的是他自己衙门的米。
康熙四十七年四月初一日“各处平粜之价,总督巡抚已定九钱。各处所粜时价不等,大约不出此数。”这才是真正把漕粮放下去的时间,全程用时七个月。
康熙四十七年五月使用盐商出省卖盐同时买粮的方案“两淮商人江楚吉、秦晋兴等,感沐皇仁,俱被圣化,无可报答天恩,情愿于江西、湖广二处出米之处,卖盐买米,即照彼处价值,载回平粜,以广我皇上好生之德。” 很快一月之内就见效,康熙四十七年五月二十五日“目下上江米禁已开,客船陆续运到有二百馀只,惟湖广、江西尚未通运,督抚已经移文开籴,将来自可接济无虞。”
但是发生了湖广江西禁运粮食的情况,康熙四十七年七月李煦奏折:“而目下各處禁米出境,以故所買之米,尙未到來。”
并且江南水灾进一步严重,李煦奏折“揚州七月初八初十十二十二,連日狂風大雨,水勢驟長,低田淹沒。”曹寅六月十六日奏折“惟徽州、宁国二处,雨水颇大。皆缘骤雨积聚,一时难于消涸”,七月十五日奏折“臣前奏徽、宁、池、太等处雨水甚大,臣谴老成员役至彼处密密看验,回称因雨水过多,山水骤发,江边圩田口岸俱被冲倒。其太平府当涂县,有大官圩五十馀万亩,自万历年间倒后修筑,至今又百馀年,人民懈弛,久未防固,值骤水壅决,共中禾稻房屋,漂没甚多,今地方官现在开仓赈济。”李煦九月初四奏折“而浙江之湖州府百姓,因本地水荒,扶老携幼,乞食於蘇州者甚多。”以上皆可证明水灾情形。
由于买米受到江西巡抚朗廷极阻挠,苏州巡抚于准上奏,曹寅李煦也不断上奏,皇帝下旨开禁。《实录》六月,乙丑,户部议覆江苏巡抚于准疏言、江宁等府属入夏久雨米价腾贵……今湖广江西等省,俱严禁贩米出境,以致米商裹足,米价愈增,并请特敕,各督抚开禁,听商贩卖,庶江南米价可平。请得上旨,速依议行。
郎廷极在压力下后退了半步。八月,乙巳,江西巡抚郎廷极疏言:“本省康熙四十六年起运漕米,奉旨截留三十万石于江南平粜,令康熙四十七年秋收购买楚米附搭运通,但粮艘负载过重,涉险堪虞,请分作三年附运抵通。”应如所请从之。
双方妥协以后,到九月初一日,赈灾取得了效果。“近日江宁米价已贱,细米每石一两二三钱不等,粗米一两。江南全省太平无事,闾闫百姓,皆安生乐业,感颂皇仁。”
五月至七月曹寅还平息了明孝陵倒塌的舆情。“臣细访得彼时民间讹称,洪武冢陷下深广十馀丈,扬州、镇江各处传闻略同。有疑看守不谨,盗发岁久致陷者,有说明朝气数已尽天陷者,有疑前明初起工程不坚者。小人之谈,纷纷不一。臣随回省往看,陷处甚小,不过二丈馀,查因日久土松所致,并无他故。且离冢甚远,毫无关碍。随令守陵人役,将宝城开放三日,许百姓纵观,咸知讹谬,至今寂然,遂无异说。随后已经填平,打扫完净。”
我查到清代对于“朱三太子案”的记载,民间一般相信是假的,直到清末民初才开始有人怀疑是真的。《永宪录》卷二记载:明代子孙,圣朝绝无诛戮,而真伪莫辨。康熙丁亥、戊子(康熙四十六、四十七)间,江南有一金和尚,挟妖术倡为统首,拥立朱三太子为主,云崇祯帝子永王慈炯。所在兵民潜相构难,聚众太湖,圣祖南巡,潜蹑乘舆,发炮不鸣,未几发觉追捕,逆党悉伏诛,所云朱三太子解京师,年七十余,朝见赐服御居第,踰日斩于市。必察其奸伪诛之,以息寇源,明诏中奸徒假冒致生事端,或指此也。《十朝诗乘》卷五记载:朱三太子之狱瑷见,一为福建匪首蔡寅,一为奸民杨起隆,一为江南金和尚。而浙江大岚山匪首,潜奉明裔朱慈焕,称“朱三太子”,其事已在康熙四十七年。大抵假借名义,煽惑乡愚,舆遗臣故老拥立举事者迥别。何吟秋《圣德颂》云:“朱氏大既亡,诸王后先死、是时安有三太子。不见佟岱一疏间,一时明衔俱沾恩,自古未有我朝之深仁。”寔正论也。明亡于群盗,既亡矣,群盗转假以为名。草泽奸顽,何所不至。
《康熙?实录?》六月,乙丑。“闻朱三同众犯谋欲放火,希图越狱,内中朱飞虎随即出首,按察使武国楹往查见,虚套铁索,锁内无簧,因将锁灌铅,朱飞虎如在拟斩之例,停刑请旨。”
周汝昌老师的《红楼梦新证》里此年录入了曹寅开放织机限额的事,也有可能不是这一年发生的,但我也按《新证》写了。
康熙四十七年四月二十二日曹寅奏折:“本月二十日准到部文,为核减缎匹事,伏蒙圣谕,有若尽行停织,机户难以度日之旨。臣随宣谕各匠,无不感激欢呼,顶谢皇恩。”《江宁府志》卷之十五《拾补》:江宁机房,昔有限制,机户不得逾百张,张纳税当五十金。织造批准注册给文凭,然后敢织,此抑兼并之良法也。国朝康熙间尚衣监曹公寅深恤民隐,机户公吁奏免额税,公曰:“此事吾能任之,但奏免易,他日思复则难,慎勿悔也。”于是得旨永免。机户感颂,遂祀公于雨花冈,此织造曹公祠所由建也。自此有力者畅所欲为,至道光间遂有开五六百张机者,机愈多而货愈积,积而贱售则亏本,洋货遂得乘其弊,盖予人以瑕也。曹公颇虑及此,无如民间不解所谓,不知物以希为贵耳。
七月曹寅外孙福彭出生,“臣接家信,知镶红旗王子已育世子,过蒙圣恩优渥,皇上覆载生成之德,不知何幸,躬逢值此。臣全家闻信,惟有设案焚香,叩首仰祝而已。所有应备金银缎匹鞍马摇车等物,已经照例送讫。”
康熙四十七年巡幸塞外,《实录》记载命皇太子允礽、皇长子多罗直郡王允禔、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允禵(胤祯)、皇十五子允禑、皇十六子允禄、皇十七子允礼、皇十八子允祄随驾。
八月。甲辰朔。日食。
○乙巳。上驻跸玻璃昂阿地方。
○壬戌。先是皇十八子允祄抱病,留住永安拜昂阿地方调理,至是病笃,上回銮临视,驻跸永安拜昂阿地方。
○辛未,上命侍卫吴什、畅寿、治仪正存柱、传谕随从诸大臣曰:近日闻诸阿哥常挞辱诸大臣、侍卫,又每寻衅端,加苦毒于诸王贝勒等。诸阿哥现今俱未受封爵,即受封后,除伊属下人外,凡有罪过,亦当奏闻,候朕处分,伊等何得恣意妄行捶挞乎?(后略)
四天后宣布废太子。
丁丑。上召诸王、大臣、侍卫、文武官员等、齐集行宫前。命皇太子允礽跪。上垂涕谕曰:朕承太祖太宗世祖弘业四十八年于兹,兢兢业业,轸恤臣工,惠养百姓,惟以治安天下为务。今观允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虐众暴戾□□、难出诸口,朕包容二十年矣,乃其恶愈张。僇辱在廷诸王贝勒、大臣、官员、专擅威权,鸠聚党与,窥伺朕躬,起居动作无不探听。朕思国惟一主,允礽何得将诸王、贝勒、大臣、官员、任意凌虐、恣行捶挞耶。如平郡王讷尔素、贝勒、海善、公普、奇俱被伊殴打。大臣官员、以至兵丁鲜不遭其荼毒。朕深悉此情。(后略)。
因而可推断出,前次康熙所称“诸阿哥常挞辱诸大臣”实为“胤礽僇辱在廷诸王贝勒”的含蓄警告说法,胤礽极有可能在巡幸关外期间又打人了,而且是“妄将大臣侍卫寻衅捶挞,加以苦毒”。因此康熙宣布“嗣后诸阿哥如仍不改前辙,许被挞之人面诘其见挞之故,稍有冤抑等情,即赴朕前叩告,朕且欣然听理,断不罪其人也”。此后胤礽表现进一步恶化,“十八阿哥患病,众皆以朕年高无不为朕忧虑,伊系亲兄毫无友爱之意,因朕加责让伊反忿然发怒。更可异者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窃视”,终于导致康熙“著将允礽即行拘执”的结果。
除了打人,他还有骂脏话的情况,康熙五十七年正月《实录》:“二阿哥学问弓马艺能,原无可议之处。但得疯疾病,发时即诸事不省,举动乖张。即如尔掌院徐元梦,二阿哥在朕前背立,以手指伊,詈及父母推入河内,复引出殴打。不但此也,亲伯父及伯叔之、皇子等,皆以不可道之言詈之,此非疾乎?”
小说时间线与现实不完全一致,是浓缩过的,请以现实为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四座休张翠锦衣,一觞且酹蛟龙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