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2002年的夏橙》
01
夏橙上市了。
到了2024年5月29日，夏季稳稳当当地降临，连一阵风都拂过具体的夏。商超里的夏橙的确上市了，新鲜又略带青意，果皮上覆盖着密集的露水。那不是人们在夏季购买水果的第一选择，冰西瓜、甜荔、樱桃、芒果、山竹、杨梅、百香果，哪一样都很好，唯独不能是夏橙。
夏橙甜中带酸，酸中又是涩苦，不好的夏橙有时刺激得直冲人的天灵盖，攻击人的泪腺。
今天是夏橙的生日。
阳光将那两件柔软的藏蓝色棉睡衣晒得干燥清爽。
即使不能忍心将五月得过且过，夏橙也只能站在七楼的天台上向下望得怔神。
夏季的日照时间很长，太阳的能量仿佛一直都那样充沛，那样的暴晒，夏橙是最怕的，如果没有伞，她一定要紧紧挨在周希光的身侧，躲避着、跑动着，嬉闹着，而今她独自在正午的暴晒中发愣，直视太阳，眼睛一眨不眨。
很晒，晒得人浑身发烫发痛。
烈日下捱过半小时后头脑变得昏昏涨涨，意识逐渐模糊，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夏橙不忍错过这片光，但只能眼睁睁看着光明从模糊继续变成一道线，再完完全全消失在自己的意识里，只剩下一片重影。
最后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周希光。
那种心动明明就是胃痛的感觉，从喉管顺着抵达胃部，震撼得人痛且痒。
02
漫长的黑暗之中，刺目的光突兀地侵略进她的视野，迫使她重新睁开眼，夏橙感知不到一丁点宿醉的不适，如焕新生。
树影婆娑，烈日炎炎。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夏橙躺在树叶丛中，睁眼即看到密实的深褐色栅栏还有一道已经上锈的铁门，站起身来，那道门被风吹开了。庭院和客厅之间是能够晒得到阳光的走廊，透过铁门再穿过走廊，便是一户人家的主屋。
一个大抵不过十岁的小男孩拎着草帽边走边戴，遮住了额头和双眼，身躯小小、瘦瘦的，行动十分自然地穿过走廊，来到庭院之中。
他好像还没发现夏橙的存在。
小男孩伸出双臂来感受阳光，阳光透过他的肌肤，将耳廓照得透明。蹲下去的时候，夏橙看到他将饼干掰得细碎，均匀地撒在水泥地面上，他从始至终都是安安静静的，直至夏橙看到地面上络绎不绝的蚂蚁，它们正在搬弄那些细碎的饼干渣。
很有意思吗？
蚂蚁搬家，蜘蛛弄网这样的事也值得这样一直一直看下去吗？
夏橙不由自主地蹲在了小男孩的身旁。
倒影随着日照的朝向变得细长，两人的影子像两个人形圆规。
“啊！谁？”
小周希光被吓到后几乎弹着站了起来，又踉跄了几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
夏橙的目光聚焦在小周希光有些湿润的鼻尖，两人有着明显的身高差，对视却仍在一个平行线一般，她幻视了周希光，那层身影就笼罩在小周希光的身上。
是他。
所以这是……2002年？
夏橙蹲下来，抓住面前有些惊恐而不知所措的小男孩的双手，下意识地用了力。环顾四周，再拉着小男孩来到主屋，看到了那扇记忆中的周希光曾提到过的墨绿色旧风扇，很矮很矮的小茶几，温馨的粉色布艺沙发。
还有一台电视机。
她骗他：“我是天上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派下来陪你玩的使者，我只陪世界上最乖最听话的小男孩玩，所以，我要确认一下你是不是。“
夏橙笑笑，周希光也笑笑，笑得纯真。
小男孩貌似不信她说的话，又似乎是一个人实在是太孤单了，终于得到了一个语言上的宣泄口。
“我也不知道。“周希光挠挠头，”可能吧，我挺听话的，这些日子我都有在好好的晒太阳，我每天做两个小时的光疗，我会好好涂药水，用报纸把脸盖住，从来不乱动。有时候会去医院，但去的比较少，好像和家里差不多，就是笔直地躺在那里，什么都做不了，吃药，我害怕吃药，一天四十八粒，三次吃完，还有中药，我每天都会按时喝中药的，虽然我觉得很恶心，想吐，很不愿意喝中药……”
风扇金属叶片嗡嗡地吹着，夏橙听着小男孩如数家珍，心底兀地收紧、泛酸，那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你很乖，你是我要找的小孩。”
“姐姐你哭了吗？”周希光观察敏锐。
夏橙背过身去擦干净眼眶，从地上拾起一块椭圆的小玻璃，叫小周希光过来看，小周希光盯着夏橙的眼睛，视野不移。她的瞳孔中折射出院内那片焦黄色的树叶，被她用凸透镜照射得刺啦响，不出意料，燃了。
“这叫，凸透镜实验，你看这个光点，看到了吗？聚光后到达燃烧物的燃点就会燃烧！有意思吗？快看！“
光点聚集后，抵达了燃点，树叶被烧出一个小孔。
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夏橙看到了小周希光的母亲捧着已经凉透的绿豆汤走到茶几边，她下意识地甩掉小玻璃，却已经来不及再躲藏。
真的，妈妈好像看不到她。
周希光一样十分惊讶的前后看来看去，似乎在确认夏橙是否原地消失。
但她一直存在着。
“原来你真的是天庭上下来的使者！”
03
傍晚，周希光开始服用今天的最后一副16粒的药片，一碗中药。
看着眉头紧锁的小男孩，夏橙打趣了几句。
“你既知道我是天庭的使者，那我要告诉你，我有特异功能，我知道很多东西，包括你的小秘密。”
小周希光好奇地抬起头。
夏橙停顿了一下，佯装正经：“咳咳，你先把药喝了我再告诉你。”
周希光捏着鼻子，乖巧地将苦涩又酸臭无比的中药一饮而尽。
“你喜欢粉色，爱看柯南和樱桃小丸子，你未来的偶像是王心凌，你是巨蟹座，属鸡，喜欢吃羊肉，被迫爱上猪蹄，挺喜欢生煎包、羊杂面、芝麻酥和不太甜的红豆馅儿绿豆糕，喜欢吃瘦肉丸，爱打网球、匹克球、乒乓球，mbti是infj，算了这你可能听不懂……”
夏橙抬眼看了下那架完好无损的光源照灯，那架传说中的早期uvb的家庭简易版，心中暗暗有感，回忆涌上心间。
“明天你会遇到人生当中的第一个考验。”
小周希光捧着药片问道：“什么考验？”
夏橙努努嘴代指着药片，小周希光立马心领神会，居然笑笑，喜滋滋地将药片依次吞咽下去，直至吃药的任务完全完成，夏橙却“言而无信”，美其名曰“天机不可泄露”。
桌上唯一一碗晾凉了的绿豆汤被夏橙抢喝了去，本以为小周希光会闹，没成想他只是坐在那里，很乖巧地看着她，问她绿豆汤好喝吗？要不要再来一碗。夏橙摸到口袋里鼓鼓囊囊出现了一只略带青涩感的蜂蜜橙。
她递到小周希光的面前。
“这个很酸，有点苦，你要吃吗？要不还是算了。”
橙子的汁水已然吮进了小周希光的口腔，好像这就是个成熟的、甜蜜的果子，而不是青涩的夏橙。
“你觉得好吃？”夏橙试探着问道。
“对啊，很甜。这比中药甜多了，真的一点都不苦，不过确实有一点点酸，但是酸比苦好多了，这真的是个很好的水果。以前吃的时候怎么没感觉到这么好吃呢？所以这是天庭下来的，王母娘娘赐给你的水果吗？”
快到零点了，夏橙说自己要走了。
小周希光抓住夏橙的手，俩人手上残余着些蜂蜜橙黏黏糊糊的汁水。
骗你的。
她答。
04
打碎了。
那台挺贵的光源仪器，小周希光没有摆好，“啪”地摔在地上，打破了。
不出所料的，夏橙看到了想象当中那个异常害怕、手足无措、濒临崩溃，又带了点孩子气的小周希光。
仪器摔碎的瞬间，她和他的心脏一起收紧了一下，然后她非常“没有礼貌”地戳破他的小心思。在孩子的世界里，夏橙仿佛拥有读心术。
“很遗憾地告诉你，打碎了不等于解脱，你还要继续照光，还要继续照很多年。”
小周希光坐在地上捂着脸，抽泣。
“但是我会陪着你，给你讲故事，惹你生气，骗你说我不在了。”夏橙紧接着说。
“昨天你是逗我玩的，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你是带着任务下来保护最听话的小孩的，对吗？”小周希光有理有据。
“没有，我骗你了，我才不是什么使者，我是你未来的女朋友。”
听到这个字眼的小周希光，耳廓瞬间由肉色变得粉红再变得透红。这种明确但模糊的概念对小周希光来说既神奇又微妙，甚至让人有点不好意思。
“但我没有变成你老婆。”
或许信息量太大，夏橙无法从小周希光的表情中窥探到太多的信息，只是看到了些疑惑的神色。
“上初中会遇见你吗？”
“不会。”
“那么上高中呢？”
“也不会。”
“上大学呢？”
“不，甚至你读研了之后也不。但，大概在你30岁的时候我会出现。”
“要这么这么长的时间啊。”
“对。”
“那我会乖乖等你的。”
“是吗？可是我对不起你，你可能一会儿又找不到我了。”
“我知道你是骗我的，和之前那几天一样。”周希光很认真很认真地看着她，说，“等待一定是有意义的，对吗？”
夏橙盯着小周希光，在他清澈的目光中沦陷，在内心自我凌迟了一万遍。
我不是来保护你的，我是来伤害你的，给你添乱的。
这怎么会是有意义的呢？
05
又一夜。
夏橙坐躺在小周希光的身侧，看小周希光的母亲送进来一杯牛奶，再盯着小周希光的母亲转身出去，带上门。
看不见她，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因为她本身就不属于这个世界。
“等一会是想先吃药，还是先光疗呢？”夏橙问。
小周希光稚气地摇摇头。
“你相信光吗？”夏橙蹲下来哄了哄小朋友。
“奥特曼？”
“我们一起看这个好吗？”
周希光的眼神黯淡下来：“我大概只有十分钟左右的休息时间，所以我们只能看十分钟的电视。”
“但是我会陪着你啊，你要一直一直抓着我的手好吗？”夏橙道。
“好。”周希光很笃定，“其实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放松。”
这句话和2024年的某一时刻骤然重合，夏橙心中一沉，眼泪不自觉地流，直至视线模糊。她在濒临崩溃之际握紧小周希光的手。
想要放弃的时候，一定会有人给你一点点的勇气，支撑你继续走下去，即使光是微弱的。
“我的病真的能好吗？”
光疗时，小周希光甩开脸上的报纸，盯着夏橙。
“能。”
“真的吗？”
“真的。”
“你变成了一个厉害的大人，很棒的恋人。”
“我做什么？”
“工程师。”
“我健康吗？”
“健康，身心健康。”
“那能聊聊我和你的故事吗？”
小周希光抛出这个疑问的时候，夏橙沉默许久。
“我们的故事……我们的故事在某个节点突然结束了。”
夏日的蝉鸣闹得人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夏橙泣不成声，趴在床上，棉被上却不曾沾染她的一滴泪珠，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幻，她是假的，周希光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等她重回真实的世界，空洞和梦魇会重新包围她。
“不会的，我不害怕，你也别害怕，好吗？”
他的目光炯炯，宇宙星河仿佛在此间对视之中流转生辉。
但她还是在小周希光的世界里消失了。
梦醒，夏橙仍在天台，恍若隔世。
06
“夏老师？夏老师好啊。”
夏橙在商超水果区遇上了相熟的学生和同事。傍晚商超的生意相当好，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挺热闹，剩她停留在鲜果区一动不动。
拎着蔬果环保袋的售货员风风火火地掠过夏橙，乐呵呵地回应：“这个不好吃，还有橘子，也有点生，涩嘴，发苦。西瓜你要点吗？那里有刚切好的，现切的一半，便宜打价给你，这个西瓜真的挺好的……”
手机铃响。
处理工作时好像能短暂找回自己的灵魂，但挂断电话的瞬间，灵魂又开始从身体之中解离。
夏橙的信息络绎不绝，来自亲友的生日祝福，来自毕业生的问候，工作邮件。一切都是真实的。
独独拥有周希光仿若是上一秒的事，拥有的时刻如捧黄沙。
不要西瓜，要夏橙。她如是想。
我要夏橙。
“我要夏橙！”
小男孩竭尽全力地对着深邃蔚蓝的黑夜怒吼，却感觉到自己发不出声音，直至右手被紧紧握住，那不是妈妈，也不是外婆。
是她。
“我就知道你不会走的。”周希光拽着她的手不放，傍晚服药过后的不适早已忘到言宵云外，心心念念都是眼前的夏橙。
“我欠你一个道歉，周希光。”
“为什么，所以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小周希光的心情跌落谷底，情绪大起大落以致呼吸都变得急促。
“是我放弃了你，我没有坚定地选择你，我不再是你严格意义上的女朋友了，我很抱歉，是我扰乱了你宁静的生活。我宁愿你没有遇见过我。”
“对不起，周希光，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们会和好如初吗？”小周希光摸了摸夏橙的头。
夏橙从一个小孩子的眼睛里看出了不甘和悲凉，她越看越心痛，却无能为力，窒息感袭来，心像是被猛烈地攥紧，悲伤难以言喻。小周希光也被这样的情绪所牵动，哽咽良久，夏橙将报纸重新覆盖在小周希光的脸上，避免看到他的哭泣。
“周希光，我再讲讲有关你的事好吗？”
泪水打湿了报纸的大标题，淅淅沥沥地氤氲开来。
“你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你值得很多很多的爱，我希望你在成长的路途中少一点痛苦，多一点快乐，只有夏橙的甜，没有夏橙的苦，从今往后，你会慢慢好起来，变得独立、坚强，拥有这个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你做饭真的很好吃，除了擅长运动，还热爱音乐，关心人类，你是灵动的、特殊的、是世间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当然你现在也是一个勇敢的小孩，以后也会是一个勇敢的大人。”
“你说过，爱一个人就是全心全意百分之百的信任，如果不是这样，那宁愿不要开始。”
说罢，夏橙顿住了，她看到周希光坐了起来。
小周希光应道：“所以我们开始了，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世间万物更迭迅速，亦如水中泡沫。人总会在怀疑中不断自我沦陷，日渐消耗，自我博弈，偏执到失去最初的信念。而人生中的某些瞬间会让人在那一刹那顿觉……这辈子真是没有白活。我遇见你，值了。”
“将来的我没有原谅你，你不恨我吗？”
不恨。
即使你有永不回头的决绝，我依旧深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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