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塔寺中，香客比以往更多了。
自从尸妖案发生之后，城中已经有很多百姓莫名暴毙，而后尸首不知所踪，人心惶惶。
司乐悬空坐在在长廊的木头围栏上，两条腿晃来晃去，居高临下俯瞰众生。
“灵献，你说说看，求神拜佛真的有用吗？我也差不多算个神，他们怎么不拜我？”
“他们拜了我，说不定我就放过他们了，上苍说过的呀，神爱世人。”
武灵献环着双臂靠在廊柱上，看了一眼来来往往的人群，笃定地回答道，“你不会放过他们。”
司乐白了他一眼，“我说的是实话，听说你本是出自仙门，竟还没我善良。”
“不，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善良？武灵献眼角一抽。
不怪武灵献这么否定他，实在是这个白发少年干出的事，不像人能下得了手的。
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孕妇的肚子里，他握着刀，卷缩在那具死去的尸体腹部，睁开眼迷惘地看着他。
那一年，司乐十岁。
小小年纪，那么纯真的眼睛，那么狠毒的手段。
武灵献以为世上只有这么一个就够了，没想到今日又见着一个这种眼神的人。
真令人恶寒。
“涅佛宗的人也来了。”
循着司乐手指的方向，武灵献看见人群中有几个和尚，身着素服，头戴斗笠。
不同于普通和尚，他们手中皆有一把禅杖，可禅杖长约六尺，通体黑色，杖身绘着地狱路，头部为恶鬼之面首，三耳锁六环，底部为月牙双刀，冷锋含光。
为首的和尚披着袈裟，斗笠下垂，露出半张轮廓分明的脸，鼻梁起脊显得削薄，唇峰冷硬，似一把精雕细琢的利剑，手中持着只金刚铃，一幅严肃的杀神之相。
司乐一边从栏杆上跳下来，一边念道，“涅佛宗的创派史上写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为渡世人，身入无间。”
念着念着司乐便笑了，“可一群手里沾满了鲜血的和尚，死了后去的是西天极乐还是十八层地狱呢？”
涅佛宗不同于普通佛教子弟，他们信奉的是以杀镇恶。
武灵献提醒他，“别玩过头忘记少主的吩咐，我们这次来的任务是救出商狸大人。”
司乐眨眨眼，“记着呢，等今夜血月出世，我便会催动尸妖大阵，阵法从前的力量来自这座寺庙，可现在不同了，我加了点新东西。”
商狸身上有着上古神衹的封印，封印以大面积活人的阳气来蕴养，只有他们都死了，封印才会变弱，从而被顺利被移入其他的灵魂载体中。
…
汨川踏悬于剑上时，系在手腕上的牵丝引忽地飞速乱动。
是叶河。
伸出手按住线，汨川眼神冷冽得可怕，连额间的青筋都在隐隐跳动。
对于这个身上疑云密布的少年，他并不信任，相反，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与妖有关的一切。
妖，天性狡诈，狠辣嗜杀。
当诛。
自甘堕落修妖术的人，更该诛杀。
眉头深锁，此刻叶河表现出的乖戾不安分，十分令他反感。
比之遗荒困妖笼中封印的妖，还要难缠。
在卢洋等人出事的地方搜寻了很久，什么发现都没有。
像被挂在叶府门口的尸体一样，被幕后之人处理得很干净，
这时，一个神智不清的老乞丐跑了过去，发现汨川后立刻想躲到断墙背面，嘴里大声喊着，“别杀我，别杀我…”
汨川收了剑飞身而下，半蹲在他面前，“老人家别怕，在下是遗荒仙山中的修行之人，来此是为了调查尸妖之事，并无恶意。”
老人听到修士二字后，情绪反而更加激动，“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听完老人的话，汨川觉得他肯定是知道什么。
追问道，“老人家，你仔细想想，昨夜可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老人双眼惊恐，仍旧自顾自地喊着，“小人没有直视过菩萨，没有看过，没有，没有…”
菩萨？
汨川垂眸，手腕的牵丝引仍在颤动，方向的来源，是阵法图上菩塔寺的方向。
菩塔寺是一座千年古刹，里面修行的皆是尼姑，是昙城中有名的求子寺。
里面供奉的，正是一座观音菩萨。
汨川速度很快，到达菩塔寺时，夕阳才开始落山。
这个时辰，寺中已经没什么香客。
大殿中立着一尊极其高大的观音，与其他观音不同的是，她闭着眼，头顶披戴的并非雪白天冠布幔，而是黑色的，仿佛遮盖着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观音闭眼不救世。”
一句话从身后传来，汨川转身，看见身披袈裟的和尚向他走来。
二人目光对视了一瞬，看清是谁后，伽严有些惊讶，没想到汨川竟然会下仙山入红尘。
能修混沌天道者颖悟绝伦，宗门都会花大力气栽培，汨川作为当世天赋绝然的剑修，多少妖魔觊觎，不到化神之期宗门是不会让这样的弟子随意出现。
涅佛宗乃是护国之宗，与遗荒仙山关系密切，虽与汨川照面次数不多，却格外印象深刻，此人严苛冷峻，待谁都淡漠至极，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无情。
伽严从前听惯了世人称誉，知道自己已是年轻一辈中佼佼者，直到见了他，才知自己逊色无数。
师父曾说过，修神道者，灭情绝爱，超脱物外，他们没有情，也理解不了别人的情。
这类人站在面前，除了会说话，就和无感无知的死物没有两样。
如今汨川竟然出现在昙城，看来，遗荒也出事了。
和尚单手施礼，“阿弥陀佛，汨川仙君近来如何？”
汨川点头示意，“伽严大师到此，想必也是感知到此处的异常了。”
伽严摇响了手中的金刚铃，清脆的铃声如水纹漫开，波及至殿中的每一处角落，最后停在观音的身后。
“后面，有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伽严禅杖点地，走上前去，朝着前方一掌挥去，轻易地将菩萨的位置扭转的一圈。
正当他要去揭开菩萨的天冠时，有人喝止了他。
“大师这是何意？是欺我菩塔寺无人吗！”
来人法名叫做慧善，乃是菩塔寺的住持。
“师太，贫僧观菩塔寺有妖魔之迹，烦请行个方便。”
慧善面色有些慌乱，一个眼神示意，其他的尼姑便挡到了菩萨前面。
“得罪了。”
伽严嘴里说着得罪，动作却未曾停止，掌风一动，观音的天冠就被一阵风力掀开，露出了背面的样貌。
“啊——！”
有年纪小的尼姑吓得叫出了声。
菩萨殿背后怎么会还镶嵌着一座雕像？
平日里都是住持清扫大殿，不许旁人插手。
思及此，众人疑惑的目光全都落到了慧善师太的身上。
只有汨川还在定定的看着那半尊雕塑。
前面一半是闭眼的白色观音，后面一半是黑色的人身雕塑。
长发披散，身缚绳索，低着头看不出是男是女。
很熟悉的一张脸，毕竟早上才见过，那人还对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和叶河长得很像。
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二人有些不同。
伽严发问，“师太现在要作何解释？”
“昙城最近怪事频发，贫僧寻迹追踪至此，就见着这样一座——偷天换日的邪像。”
附身观音像之后，偷食城中百姓供奉神佛的信愿之力，蒙耳遮眼，令世间苦难不得上达天听。
“城中的百姓知道后，会如何审判这座菩塔寺？”
其他的尼姑脸色煞白，菩萨的事情哪里是能开玩笑的，这可是妖孽之事！
城中的信徒恐怕会把最近的所有怪事，都怪罪在她们亵渎菩萨身上，听闻从前也有人被视为妖僧，下场是捆了后被大火活活烧死。
慧善师太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手指碾过腕上佛珠，指节用力，停顿半晌后终于承认道，“此像确实为贫尼私心，是贫尼未出家时枉死的儿子。”
“但请大师相信，贫尼对城中惨事并不知情，也绝无害人之心。”
“此话师太自己可信？”
一直沉默的汨川开了口，这半座石像并非叶河，但叶河一定知道些线索。
听见伽严口中的有妖，几乎瞬间就想到了叶河。
明明是个正常人，却要装疯卖傻，难道，他是个隐藏极深的妖？
站在观音像前的伽严一直隐隐约约感受到另一道视线，猛地转身，直视着虚空之处。
这突如其来的目光，让叶河不得不切断了放出去的神识。
皱了皱眉，这和尚好奇怪，他怎么发现她的？
果然是人才济济，直觉告诉她离这人远些为好，若被发现是妖，又要过上被天下人追杀逃命的日子。
菩塔寺后山的厢房内，叶河停下了拨弄手腕上丝线的坏心眼儿。
那似弹琴一般的左一首淫词，又一首艳曲，终于安静了。
刚才，她把在妖界花街中，听过的不堪入目的东西全都唱了一遍，至于为什么是“唱”？
因为她发现这条线学名叫做牵丝引，是件难得的法器，不仅可做定位用，还可以传信。
以法力快速弹动无形丝线时，另外一头也会同频率震动，而且可以绘出虚空字符传达到线的终端，为汨川识海所感。
叶河在纸窗上点出一个洞，一点一点看着夕阳从人间坠落。
窗外的树荫下，卧着只异瞳黑猫，它就是前些日子的那团白雾。
猫儿打了个哈欠，在一定范围内以幻境领域隔空传音，告知叶河他叫做斥黎。
“你跟那个小仙君在说什么？我看见你嘴角快扬上天了。”
“在唱曲儿，衣衫褪，朱唇尝，纵郎心似铁又怎堪妾身…”
“停停停！当我没问。”斥黎是没耳朵听了，这他喵的不是花街的风流曲吗？
他可是个乖孩子，实在不想被带坏了。
叶河眯着一只眼，欣赏着昙城最后的黄昏。
“人族深陷红尘，常为七情六欲左右，若一头扎进修仙之道，岂非无趣。”
“他大概会死在商狸手里，既如此，何不让他痛快一遭？不枉凡尘此行。”
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却无力自救，真想站在他身边观赏一番。
那一刻，他的眼中会满是她。
被和尚这么一打断，叶河又开始无聊起来，商狸那方的人来得真慢，原以为昨夜就能开始拿她献祭了，结果来的是仙门中人。
那沾着妖毒的箭白挨了。
说起这妖毒，叶河心里又生出古怪，撒出妖毒浸染，而后以特殊阵法催动才能造出尸妖。
她身为妖，对这东西再清楚不过，竟不是直接感染，反倒像是在解开什么压制后才能生出效果？
怪哉。
斥黎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尾巴，“叶河，你在城外绘阵引得仙门中人前来，又让我假死故意留破绽吸引绘阵之人干嘛？”
明明一个商狸就够难缠了，又引来一群人，她是不是见不得世间太平？
“你猜～”
叶河懒散地眯了眯眼，“总之，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她来这里，可不止只是为了躲开天外之界的神，更是奉阁主之命到这万年前寻找遗落的神卷，搞出的动静自然是越大越好。
恶妖越难对付，神卷拥有者就会越想用神卷的力量救世。
她伸出手，再次描绘着“小孩”在她手中写出的那两个字。
我在。
叶河扬着嘴角，她知道“它”在，她一直知道。
今夜的昙城，注定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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