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七年六月十五日,是日烈焰当空,暑气蒸人。
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
自辛祓离开洛邑去往乌镇已经三日有余,但因天气炎热,她选择走林荫更多的小道,但如此一来,原本二十余日的行程可能又要多出几天。一路都是如同哨声般锐利刺耳的蝉鸣,一声又一声,仿佛要化作一把利刃将这天割开一道裂口,只有得到甘霖才肯罢休。燥热的天气催化了她心中的苦闷,她想将头探出窗透透气,但是这么做了她才发现这只会让她的更加觉得被一双无形的手捂住了口鼻。
病痛消散尚如抽丝剥茧,更别提那不可言说的愁思,又该如何扯断。一想到那个人,她的心就像是被一双手狠狠揪住一样,如鲠在喉。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些事,转头去看风景。
路遇一家设在竹林中的茶寮,虽处地清幽僻静,但似乎来往的茶客并不少,即便听不太清,也能感觉到茶寮十分热闹。辛祓叫停马车,叫上了随行的伙计们一起去喝茶歇歇脚,舟车劳顿,也该让大家休息休息才是,况且,哪怕是片刻能从回忆中抽离,她心里都会好受一些。
“店家,你们这儿什么茶最好?”底下一个伙计问。
只见小二停下手中擦拭的活,笑脸相迎道:“几位客官有所不知,我们这小店没有啥名贵的茶,都是个粗茶,毕竟来往过路的客人都只在此歇歇脚润润喉,喝名贵茶的不会跑到这山间,之前也卖过,总归是亏了本,况且山高路远,总要赶时间嘛。”
辛祓拨下几枚铜钱,店小二拿了钱,乐呵呵地领着他们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一套茶具。这茶壶和茶杯均为竹子所作,不算的精致,但也别有一番趣味。小二将茶叶戳入壶口,再倒入烫水,拿了些吃食后便离开了。
待茶稍凉些,大家便倒在杯子里喝了起来。总归是一群的粗人,喝起茶来并没什么规矩,也不懂茶的好坏,反倒是一杯接一杯的下肚,如同水牛饮水一般,没有礼教约束,反而更让人轻松。辛祓觉得这茶也没有小二说的那么差,虽然的确没有名贵茶叶那种一闻便知价格不菲的香味,偏偏这竹子做的茶具此时又显得巧妙,竹子的清香混着茶水,倒是可以说的上唇齿留香。
“那楚地巫祝辛氏,拥有令人起死回生、看破天命的通天本领”,说书人表情神秘莫测,为了吊足台下看客的胃口,他轻轻摇着折扇,悠然自得地品了一口旁边摆放的微微冒着热气的香茗,台下听客果真被他引起兴趣,纷纷催促他继续说下去。说书人不慌不忙的重新开口道:“辛氏本是苍天垂怜众生,特意派下凡间的神使,此行就是要灭了那暴戾恣睢、天怒人怨的前朝昏君,再将天下交由一位贤明君主,也就是当今圣上的手里。只见她,轻轻挥手,便将那昏君的灵魂悄无声息地引入阴曹司,交由十殿阎罗亲自审判。那昏君生不务正业,日日酒池肉林,沉溺美色,置苍生于不顾……他的罪行罄竹难书,所以,就算是贵为人皇,也是要被十八层地狱严刑拷打,日日经受下油锅、爬剑树的刑罚。
所以啊,这人生在世,诸君还是要多行善事,心存敬畏。记住,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不过呢,那辛氏就此了结那昏君之后,可犯了难,这人间可不能没有人皇,否则又要大乱,可又要托付谁手呢?于是她便去寻求天神的旨意。
跟随着神的指引,辛氏找到了当时还在民间的圣上。
有了辛氏的帮助,圣上一路那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没有任何悬念就将江山社稷收于囊中。”
“圣上有神相助,吾国果真是国泰民安,此等太平盛世,也是百年未见了!”
“是啊是啊,天佑吾国!生生不息!”
台下听众意犹未尽,情绪激昂,七嘴八舌地谈论个不休。那说书人此时也笑而不语,任由他们谈论。
而坐在窗边的辛祓默默听完了这一段,怎得这故事愈听愈耳熟?看到旁边伙计们偷偷的笑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竟然便是这书中的辛氏。了不起,了不起,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被写进评书之中。虽说这故事往往都是越传越离谱,也没想到竟然会如此离谱。什么又是神使下凡,又是让人起死回生的,连她这个主人公本人也不知自己何时居然有如此的通天本领。
故事有真有假,但她的确是辅佐了当朝新帝登基。当年师傅让她出世去民间寻找并辅佐的新帝,就是商砚安。
辛祓其实不止一次想过下山,但每次都被师傅陈和光拦下。她曾问过为什么,可师傅只是都告诉她,时机未到。在她都要以为自己将在这山林之中苟活一辈子时,师傅却告诉她说,一切皆有自己的命数。
陈和光又怎么看不出来她心里的想法,笑着对她解释说:“徒儿啊,你还记得为师教你占卜之术时怎么跟你说的吗?”
“以小明大,见微知著,他人吉凶祸福神机妙算,唯有……“辛祓说道这里,突然恍然大悟,”唯有自身天命堪不破,需某年某月某日将遇某人方可知晓。“
师傅点点头,回忆道:“师傅一直到遇到你娘亲之前才能堪破自己的命数。”
当年陈和光下山游历,行至洛邑,出发时还是六月,一路走走停停,到洛邑时已经是冬天了,突遇天降大雪,搞得她差点冻死在路边。她心里只能暗自悔恨自己又忘了看天象。幸好这时辛祓她娘刚回完娘家,以为是哪家落难的女子,犹豫了许久,于心不忍便邀请她一起上马车回府休息,给了她口热汤喝,了解到陈和光是下山修行游历至此后,好心收留了她,顺带还带她洗了个澡,她才有了个临时落脚地。
两人年纪相仿,一个四海为家,一个从小在深宅大院,自然有无数的话题要说。
“辛夫人,我记得遇到您那天,您还买了枣糕啊?”陈和光边看着辛夫人绣小袜子边说。
“打住,莫要叫得如此生分,你我二人志趣相投,便叫我一声阿姊也是作得数。”辛夫人拿个果子塞进陈和光嘴里。
辛夫人一边绣一边说:“那枣糕是我自己嘴馋了要吃的,因有孕在身一直都是家里下人买的,只有那天刚好从娘家回来,又想着活动活动筋骨,便亲自去了,谁能想到还能捡个妹妹回家。”
陈光合撒娇般的哼了一声,又想到了些什么,便问:“姐姐这肚子的孩儿,是位小姐,还是公子呀?”
辛夫人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幸福地笑出了声,她摸了摸自己已经显怀的肚子,眼神中带着慈爱道:“我这肚中孩儿明年二月左右就该生了,但愿是个女儿,凑成一双好字,那就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了。”说罢,她又想想到什么,说:“妹妹,你不是说你是修行之人吗?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这孩儿的命格如何?”
陈和光爽快的答应,掐着指头便算了起来。
可这一算,竟是让她再也笑不出来。
“妹妹,怎么脸色突然这么难看?可是哪里不舒服?”辛夫人有些着急地问。
陈和光只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我没事姐姐,我刚才算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命是极好的,况且这孩子以后估计是宫里头的贵人了。”
“真的?”辛夫人脸上是藏不住的欣喜,“没想到这小家伙竟有如此造化!”
但辛夫人马上又笑不出来了,她总觉得孩子进了宫,就要处处提防着人,这样如履薄冰的过完一生,倒不如嫁个寻常子弟,乐得一世逍遥。而且进了宫,就不能想见就见了,为此,又不知道要掉多少眼泪。
这时,辛家的长子辛珏下了学回府,正巧被陈和光碰到了。这孩子看着约莫不过三岁,就要开始念书天天之乎者也,真是可怜,可怜啊!陈和光心里默默同情起了小辛珏。辛珏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抱着娘亲,奶声奶气地说:“娘亲,儿子好想您,今天先生又教我识字写字了,手累累的……这个阿姨是谁呀?”
陈和光强颜欢笑地和辛珏打了招呼,人生第一次被叫阿姨,怎么都笑不出来吧……
“这是你陈姨,娘亲的好友,快叫阿姨好。”
“漂亮阿姨好!娘亲是极好的人,那娘亲的好友也肯定是极好的人!”
陈和光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样不得劲。
辛珏看着辛夫人绣的小袜子,问:“这袜子上有多小花,肯定是给妹妹绣的袜子。”
辛夫人笑了,说:“你这孩子,真是个小人精。”
“可不是,这么小就心思细密,以后说不定大有作为呢!”陈和光也笑着应和道。
辛珏闹着要看娘亲给妹妹绣袜子,仿佛这袜子他也参与了绣制的过程一般,看着可上心了。小孩子终究是贪玩儿,因为绣袜子的过程太无聊,辛珏竟然靠在石桌上睡着了。辛夫人和陈和光相视而笑,便让下人将辛珏带回了房间休息。
“姐姐,你和姐夫有没有想过搬离洛邑?去别处过日子?”
“曾经想过,但是我相公他在朝廷为官,住在天子脚下也方便他的仕途。虽然不是什么大官,但也不至于清闲到可以随时离开的程度。”
陈和光想到天命难违,也没有说过多的话,只是看向这位夫人的眼神中更多了一丝不舍。
夜里,陈和光辗转反侧,一想到白天里自己的占卜结果,竟是辛府居然会有灭门之灾,她就像是胸口压了块大石头一样喘不过来气。突然,她灵光一现,该不会辛夫人就是她的命定之人吧?所谓命定之人并不一定是会和自己产生爱情的人,而是自己要经历命中注定的大事时,必然会出现的一个人。这大事可以是一个人的,也可以关乎到一个村、一个郡,甚至一个国。
她连忙给自己算了一卦。
卦象上显示,她会收养一个小女孩儿,此女官星旺盛,今后会位居中宫,巧的是,生辰与辛祓正好符合。她会在指引此女走上宿命轨迹后,无病无灾地过完一生。
陈和光心中五味杂陈。要说辛祓命好也好,说坏,自己的父娘亲人全部死去,而她作为养母也会在她成长之后离开,竟与自己一样是六亲缘浅之相。
一夜无眠。
自从算卦之后,陈和光越来越喜欢黏着辛夫人,二人如亲姊妹一般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一个月光景转眼即逝,陈和光这才依依不舍的拜别辛夫人,两姊妹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好一会儿,辛夫人说要派马车送陈和光回去,陈和光却说自己没有定所,喜欢走山林小路,赏自然景观,马车不方便;辛夫人又说自己给陈和光准备点盘缠,陈和光又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倒不如多给自己几块枣糕。辛夫人点点头,便在包裹里装上了好几块枣糕。
陈和光从自己手腕上摘下一条木质手串戴在辛夫人手腕上,告诉她这是自己平时最珍爱的手串,用沉香木制成的香珠手串,香味经久不散,亦有安神功效。辛夫人则将自己的蓝田玉梅花簪送给了陈和光,送金银簪子怕玷污了她,木簪子怕配不上她,只有玉簪,才最衬得她出尘。
辛夫人要陈和光与她约定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都要来家中小住一会儿,陈和光短暂的沉默的一会儿,答应了下来。至此,她这个习惯了四海为家的人,竟也有了一处可以常在的地方,辛府举家上下都对自己很好,陈和光的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慢慢的有了温度,也许,这便是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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