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墨水一样吞噬了一切。即使是黑夜,毫无阳光,也鲜少有这样暗的时刻,这似乎是个有别于现实的地方。人们像被蒙进了一张大鼓里——如果,还能将T们称作人类的话。
上文所述,世界黑不溜秋不能见物,就在这黑暗分子静静酝酿、飘荡的时候,一列奇特的队伍打破了这方平衡。
T们由五人组成,外层四人身着从头到尾的黑袍,手中各自提着一盏灯。灯盏散发出莹白的光,这光亮与层层黑气对抗,能听到“滋啦滋啦”,如起锅时水被汽化的声音。为了躲避这黑暗的吞噬,四个黑袍人都以一种诡异的姿势——T们揣着那灯,上身弯曲几乎及地——行走着,保证自己全身都笼罩在这光晕下。
而那最后一人,一个被押解的犯人,就没那么幸运了。T衣不蔽体,骨瘦如柴,虽然没有灯但也缩紧了身子,好像这样能做到某种程度上的替代似的;T不住地打着战,黑气附着在T皮肉上,发出煎肉般的声音。满身的腥气,粉红的、新鲜的肉露了出来,血倒是没多少了。那人裸露的部分,几乎都是这种伤口。
在痛苦中,男人有时发出“呵呵”如同急喘般的呻吟——这时才能看出T的性别,之前身体蜷缩,T更像只老鼠。
队伍继续行进着,在黑暗中留下令人牙酸的、“滋啦滋啦”的声音。
直到T们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座大殿。这是一座宏伟的建筑,那高得只能仰视的朱墙上,是一排排橘色的瓦,屋檐尽头立着一列金质兽像。这座建筑很新,能看出建成不到三年。脚下围簇的一排暖白的灯盏将它笼罩在融融的光晕下,连那条通往它的大道都被两侧的灯盏照亮。
这仿佛是汇集了整个世界的光亮,太阳不在天上而在这里。一方小小的天地里,黑暗终于被它们驱散。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人和物都消失了,只能看见黑色的土地,土地上零星散布着一些黑块。
被押解的男人,抬头望见那座大殿的时候,突然的,仿佛是心中光芒一闪,T匍匐了下来,再也不顾被黑气腐蚀得“滋啦”响的身体——被光照亮的眼睛,一只呈现无机质的死白,毫无神采。这竟是个独目人。
T哭了起来,不敢放大声音,哭得非常沉闷。
四个看守停了下来,左边第一个黑袍道:“父神已数次宽恕你,你却不知悔改。”
T说话一板一眼,声音有着久不开口人的沙哑。
右边与T相对的黑袍人道:“T知道哭,还有救。”
这人身后的黑袍接话道:“师兄怎知道T是真心羞耻于过错而泣,还是因为畏惧刑罚才流上几滴泪?”
从声音可以听出,这位是女性,另两个是男性。
女人旁边的、最后一个黑袍人开口了:“不管怎么说,T都该死!T辜负了父神的一番心血!一个残疾儿,那么多胜过T的世家子弟,父神恩赐,选了T。结果!哼!T瞎一只眼不冤枉,果真是白眼狼!”
T也是男人,从声音来看很年轻。
黑袍人没有再出声,而那个犯人在哭泣停止后,再次站了起来。
几人踏上了通往朱红建筑的大道,继续前进。
走到大门前的台阶下,几个黑袍人带着犯人跪倒在地,三叩之后,最先开口的那人轻声道:“弟子复命,父神提审的犯人已经到了。”
朱门缓慢开启,一个直身的老人出现在门内,T衣着一袭红袍,神态谦逊,开门后侧开身,温和道:“父神已经等待许久了。”
几个黑袍人站了起来——T们长久地用那古怪姿势行走,背脊鼓了个大大的驼包,早已站不直了——领头那人连声道,语气中有几分奉承:
“是,是,弟子办事不利,让父神久等了。”
老人淡笑着摇了摇头,让开了位置:“还不快去?”
几人这才郑重拾级而上,走入大殿之中。朱门在之后关闭,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一座,供祀神明的宝殿,但与别的殿堂不同的是,这富丽堂皇的通堂里摆放神像的地方,却坐着一个人。男人一身灰色棉布衣裳,身量颀长而健壮结实,头戴一只颜色血红的全脸面具。T坐在丹陛宝座之上,俯视众人。八个侍从身着黄袍,手持长杖围护在侧。
老人领着几人走入殿中,跪拜大礼之后,几人朗声道:“父神千古,永垂不朽!”
老人和着八名侍从应和:“父神千古,永垂不朽!”
一时间,大殿里回声啷啷,在着威严的声音之下,四周静寂,落针可闻。
回音震荡之时,那匍匐的犯人哆嗦着嘴巴,口型如说“千古”“千古”。
等四下彻底恢复平静,那高座之上的“父神”注视着犯人,开口了:“悯之,我对你非常失望。对于你所做之事,你可有申辩的?”
T的声音异常低沉,仿若闷鼓。
那唤悯之的犯人闻声连连叩地,一开口泣不成声:“师……师父……”
那年轻的黑袍人厉声呵道:“住口,父神早已将你逐出师门!你如此做派,怎还有脸叫‘师父’!”
“父神”摆了摆手,示意“无妨”;T又对那犯人说道,语气像是对待自己犯错的孩子:
“悯之,你犯下大错,我不能恕你。可是,悯之,你真的不想说些什么吗?”
悯之仰起头——泪水与伤□□织,但从眉眼间仍可见得几分此前英俊的相貌:“师父,悯之敬您,爱您,不敢有丝毫亵渎。可是……可是悯之不认为自己有错!”
老人叹了口气,转过头去。
悯之看了T一眼,又悲伤地垂下了头去。
“哦?那就是你认为,我是错的了?”
悯之猛地抬头:“不,不是!……师父,师父当然没有错,只是,只是……师父,”T极力地控制情绪,声音因此明晰了些,也显得更加坚定,“您赐弟子名为‘悯之’,弟子不敢妄自揣测,只是,弟子把它理解为‘怜悯’,‘怜悯众生’,怜悯T们的悲苦。师父!难道,难道这是错的吗?”
T昂起脑袋扫视众人:“‘污染’侵蚀了我们的一切,只有师父,只有您有能力,”T的目光紧紧盯着上高位的“父神”,“有能力吞噬它。那些人,T们努力耕作,但只能换取完全不够一家人生存的‘灯税’!T们确实庸碌,没有什么用处,也,也成不了大器,但……但谁决定了T们必须去死呢?谁又能让T们平白地接受漫长的、看不见尽头的痛苦呢?”
“你的意思是,”父神的声音严厉了几分,“我让T们痛苦,我害死了T们?”
“不,师父,”悯之摇头,“是污染,污染源源不断地产生,是没有办法的。您救了我在内的很多人,是您带给了我们新生;可是,那些贫民也是我们的同类啊!”
T这话落下,殿内瞬时有些骚动。可以发现,若不是面具人在这儿,几个黑袍人就要忍不住对T动手了。
父神叹了口气,道:“悯之,我不是法力无边的神,我无法救下所有人。你破坏了规则,这会让你的家族,那些本来获取了存活机会的人白白承受痛苦、死亡。你的父亲,会为你蒙羞的。”
悯之目光中痛苦一瞬,匍匐在地。
“你偷盗解灭灯,屡次三番不知悔改,我判你‘湮灭’之刑,你可有异议?”
悯之以头抵地:“悯之认罚。只是师父,”T的声音急切了些,“我的家人,T们是无辜的,”T的声音哆嗦了,“恳请师父念在我钟家世代拥护、忠诚不二之下,宽……宽容一二。”
父神轻轻摇头:“唉,悯之,过错终究是要人背负的啊。”
悯之眼神惊惶,此时与刑罚匹配的巨大痛苦才降临到T身上;T看着上位的父神,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喉头兀自滚动着;眼泪汇成路径,曲曲折折流下,血和泪混在一起,让T的脸庞仿佛也带上了一层面具。
老人从边上取来了一盆清水,恭敬地走上台阶。面具人五指插入水中,盈盈的白光在T指尖发散。清水很快就染得奶白,白色越聚越多,形成一种鹅黄的色泽,再后来,光芒照得整个大殿更加亮堂,盆中水呈现出金色!如同流质的黄金!
面具人收回了手。
老人小心翼翼地带着那盆水走下台阶,T的动作之缓慢,生怕那水荡漾沾染上一分。
然后,T走到犯人身前,将金水放置在黑袍人搬取来的木台上。T捋了捋袖子,接过黑袍人递来的舀水的勺。
T舀起了水,口中不住叨念着什么。
悯之一瞬不瞬地看着T捧着那一盆金水走近,然后低下头;T感受到金水就在头顶,在这降落未落之际,终于是恐惧了起来。T死死闭着眼睛,五官都皱巴起来。
“扑——”
第一瓢金水落下,霎时将T半边身子汽化,露出森森白骨。T没有喘息,就这样落了气。
尸体已经因为无法平衡歪倒,老人祝念着,金水再次浇上……
直到尸体化为白骨,老人方才停止。T转过身,向面具人复命。
而高台上的面具人似是倦了,挥挥手让T们将尸骨抬走,就站起了身——太师椅后的墙面上有一道暗门,面具人推门而入,身形沉没其中。
后殿,一个面容枯槁的男人静立其中。T额头宽阔、眼窝凹陷、鼻梁英挺,只是太瘦了,显得阴郁。
看到面具人,男人的嘴唇动了动,眼泪在开口那一刻应声落下:“先生,T还是不愿见我吗?”
面具人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为什么?”男人似是崩溃了,抬手捂住脸——T手上裸露的部分尽是烫伤的疤痕——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后踉跄,“我已经……已经按您说的,去做了……”
面具人叹了口气,语气很是无奈:“你要学会等待,这本就是你该赎的罪。”
“是,”男人抬起头,“但我快撑不住了啊,我快……我好痛苦……”T突然扑上前抓住面具人的手臂,“对了,您跟T说,跟T说,我是多么痛苦啊!多么痛苦……即使不能原谅我,也不能给予我一丝一毫的怜悯吗?”T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您告诉T,一定要告诉T,即便T不再爱我,对我没有哪怕一丁点这方面的情感了,我也不会强求……我只是想见T,想见T一面啊……”
男人发出忍耐痛苦的、像兽般的嘶嚎。
面具人拍了拍T的肩,将T的手捋下来握住:“火焰将洗去你的一切罪恶——你最近是不是感觉到,在烧灼时不那么痛苦了?”
男人木讷又迟缓地回忆一阵,缓慢地、自我怀疑地点了头。
“那便是越来越好了。”面具人很是欣慰,“等到你彻底不会感觉到肉身的疼痛,罪孽也将在那时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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