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名假装没听见,猫腰温和地说:“小妹妹,家里有人生病吗?”
小孩点着头,把她带进屋里。
一个中年妇人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似乎厥过去了。
苍名略一沉吟,捡起花盆边掉落的一片枯叶,用缝衣针刺破手指,在叶子上画了些曲里拐弯的符咒。
苍名把叶子悬挂在屋檐上,嘱咐小女孩:“这是驱除疫鬼的符,千万别让风吹跑了。”
小女孩犹豫地说:“谢谢漂亮姐姐,可是,别人都说我娘需要吃药……”
“药,药……”苍名不好意思说药太贵,自己也买不起,只好保证,“这个符也管用的,只是见效慢,哈哈……”?
主肺痨的疫鬼不算狠厉,却非常固执,被黄符驱走后,过一会儿又会回来探头探脑,要反复被符光刺个几次,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窗外有人喊了一声:“在家吗?”
苍名回头一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隔着窗户递进来一罐热气腾腾的汤药,小女孩急忙过去接住。
老妇人说:“这是我去大宅墙根下捡人家倒掉的药渣,又熬了一遍,喝着总没坏处。”
苍名过去闻了闻药汤,是清毒润肺的药方,的确吃不好也吃不坏,于是双手撑在窗台上,跟老妇人聊了起来:“婆婆,您住这附近吧?”
老妇人抬头看着她,半天才说:“好丑的面具。”
“……”苍名再次假装没听见,“婆婆,这一代可是经常闹鬼?”
“逢焉城,又叫逢鬼城。”老妇人习以为常地说,“你说这鬼多不多。”
苍名噢了一声,千头万绪,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无律希声怎会出现在中原逢鬼城。
莫非那两派日薄西山,气焰渐消,决定改走魔鬼路线,把苍名骗进鬼堆里杀?
木门突然嘎吱一声被推开,一群小道士踢踢踏踏地走了进来。
这群弟子一声不吭,视若无物,一进屋子就开始起舞做法。
一切进行得过于连贯,苍名吓了一跳,赶紧去门口抢着把那袋糙米和咸菜收了进来,生怕被人顺走或一脚踹翻。
那群小道士看都没看她,为首的那个年轻弟子边舞边念:“例行驱鬼,例行驱鬼,无关者退,无关者退……”
跳了一圈,又突然呼呼啦啦地涌出门去,招呼都不打就到下一户人家了。
送药婆婆说:“哎呀,轮到我家了,我要赶紧回去了。世道不太平,隔三差五就弄一次呢。”
苍名上身探出窗户一叠声地喊:“慢走,慢走啊婆婆……”
昏暗的屋子里,小女孩看着那群道士的背影,像看鸡鸭鹅一样平常。
苍名抱起手臂感慨:“搞什么巡回驱鬼,我当年怎么就没想到这种商机呢……”
看那些小道士的装扮和身法,竟看不出是什么教派,想来十年之间人才辈出,三教九流终有归属,只有自己混得不伦不类。
苍名摇摇头,转身告辞了。
晚上回到梅园三坊时,无律端上一盘青菜,含笑问道:“客官吃饭也戴着面具么?”
苍名两天没正经吃饭,正在往嘴里狂炫,顾不上搭理他。
无律又语重心长地说:“客官不是说自己受雇来逢焉城抓鬼么,怎么每天游山玩水?”
希声突然说:“她不急。等着叫她过来的人自己出现就好了。”
苍名一拍大腿,立刻又反应起来,调整状态,夹着嗓子说:“不愧是你。”?
无律不以为然,问道:“客官今晚在店里过夜吗?”
“不。”苍名诡异一笑,“今晚去江边逛逛。”
逢焉城之南,江水自西向东奔流入海。
江水之南,旷野茫茫。
旷野之南,远山连绵不绝。
天黑之后,冷风飒飒,不见行人踪迹。
苍名御剑飞过江面,在荒野降落,找了个树墩坐下,透过半人高的芦苇杂草,静静看着江水。
两个无名鬼魂从她身边路过,一个说:“你呀,还是死得太晚了。我毕竟虚长你几岁,我死那时候,但凡是阴间的妖魔鬼怪,谁不知道东西南北中的名号。”
另一个说:“哎哟,我死晚了,死晚了,一点没听说过呀。”
那个老鬼说:“现在逐渐淡出啦,没人提了。”
小鬼说:“愿闻其详。”
“你记着啊,这是四个厉害的流派,再加一个厉害的狠角,一弹手指头就能把咱们打得魂飞魄散。”老鬼伸出青灰色的手指头数着,“东海潮升,西山晚钟,南江召霞,北原雪结,中野飞鸥。”
苍名微微一笑。
东海潮升,说的是鸣海奏天流,以奏乐为法,由一位卖唱人所创,这位卖唱人就是希声的师傅。
西山晚钟,说的是铜铎山的千钟万鼓流,以节奏为刀,韵律为剑,也就是无律少年时所学之术。
南江召霞,已然失传。
北原雪结,说的正是忘仙派的舞武二清流。忘仙派师祖来自北方关外雪原,据说当年曾在雪中悟道。
至于中野飞鸥,是真没听说过,大概是说中原的什么高人。
苍名叹了口气。脱离正统,流落民间,仙界讯息更新迭代,自己全然不知。
两个鬼魂耳朵很灵,听见叹气声,发现这里有个活人,急忙飘远了。
苍名知道他们并非恶鬼,也不做理会。
今晚要等的另有其人。
一辆在陆地上行驶的大船,沿着长街缓缓从逢焉城里滑行出来。
船形魅惑诡异,桅杆尖锐高耸,每根都晶莹剔透,散发着幽幽紫光。
苍名捡了一把树叶揣在怀里,手握剑柄,蓄势待发。
鬼船航行到江边,反而停下不走了。
苍名与鬼船隔着辽阔江面,调动五感,仍然能听到对岸的动静。
一百来个鬼魂从船上下来,焦虑地看着对岸的远山。
他们衣着体面,面目也不似野鬼般凄厉,大概是生前家境殷实,死后被埋在不错的坟地。
站在最中间的一对夫妻模样的鬼手拉着手,面色惨白。
周围簇拥着他们的鬼里有老有少,一位老者手持长杖,身穿青色寿衣,须发皆白,喃喃自语:“三孙子,你可要过来呀。”
苍名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那片山,不明所以。
过了很久,山坡上隐约有光影晃动。
对岸那一百来个鬼似乎都不必要地屏住了呼吸。
光影离山下越来越近,原来是一个打着灯笼翻山赶路的青年鬼魂,长得眉清目秀,就是满脸菜色。
青年步伐犹豫,双眼茫然,好像随时都要转身回去。
对面那一百来个鬼爆发出欢呼呐喊,高声叫着“好了好了”,一窝蜂回到船上,开船渡过江面。
待船停泊靠岸,百鬼又纷纷下船。青年对上他们,猛地刹住脚步。
百鬼喜气洋洋地将他围住,给他拍打身上的灰尘。
有的叫着:“我就知道你行!”
有的说:“一路上很难吧?”
青年呆立片刻,突然对老者说:“爷爷!”
两个鬼搂作一团,其余鬼说:“我们是你素未谋面的祖宗,我们一起来接你啦。”
又说:“你看这是谁。”
群鬼分开,那对夫妻鬼走了出来,泪流满面,向青年张开双臂。
青年像梦游一样走向他们:“爹,娘。”
苍名拄着剑默默转过头,眼泪一颗一颗滚落,滴在脚下荒野中。
那些鬼拍拍他的肩,把他送到江边,鼓励地说:“去吧。最后一关是渡江,我们会在船上看着你。过了这关,就能跟我们回阴间啦。”
青年说:“我们不留在这里吗?”
其余鬼哈哈笑着说:“只有孤魂野鬼才留在人间呀。”
于是青年踏进江中,劈波斩浪,向对岸漂去,其余鬼驾驶着大船在其旁航行。很快他们就消失了。
苍名只觉得怅然若失。又坐了一会儿,用袖子擦去眼泪,打开攥紧的拳头。
白天逛庙会时被塞过来一张纸条,上面一行小字:今夜江山百鬼游。
民间传说中讲到百鬼夜行,总说百鬼夜行于阡陌,阴森可怖,提着人头云云。
如今百鬼已过,苍名仍然没动。
或许现在还不该回去。
两个时辰后,月亮自中天移到西边。
南岸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匹亡灵黑马穿过旷野,沿江向东走去。
马背上有两个黑影。一个黑影坐着,另一个黑影横着趴在他身前,不省人事。
坐着的黑影骂道:“他妈的,你倒是跑快点啊,大王等着呢。”
说话带有空洞的回响,是个出来办事的妖怪喽啰。
亡灵黑马脖子上插着一支箭,步履蹒跚,大概当初是中箭惨死的。
苍名轻手轻脚地跟上,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边在心里骂他:“人家马都这样了你还催。”
妖怪喽啰忽然勒马止步,困惑地举起手里拿的圆形东西。
“咦,怎么指针转得这么厉害啊?”他回头向苍名藏身的方向张望一阵,“指针闪起来了……”
“识怪罗盘!”苍名顿时刮目相看。
一个出公务的普通小喽啰,竟能手握此等贵重法宝。
持罗盘者,可辩识方圆十里内仙鬼神妖的方位。
这法宝本是道士发明的,后来反而被妖鬼拿去用了。
马背上的小喽啰又拿着罗盘看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有大鬼!”
于是调转马头,朝着苍名的方向喊:“阁下何在?是恰好路过,还是有何指教?”
苍名默不作声,从芦苇间观察着趴在马背上的黑影。
霎时间云破月来,光华流溢,苍名看出那是一个年轻男子。
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红面黑底的绣花鞋。
“若阁下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小喽啰在马上抱了抱拳。
苍名缓缓起身,长身玉立于原野之上。
小喽啰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一下。
苍名盯着他诡异一笑:“你马背上驮了个什么?”
小喽啰拍拍身前趴着的人:“这个吗?回大鬼阁下的话,这是个活人,不值钱哒。”
“本大鬼又不是抢钱的土匪。”苍名耐心地说,“你带活人回去干什么,他干了什么坏事?”
“他能干什么坏事,我们大王要我带他回去而已。”小喽啰戒备地说,“小小玩意……”
话音未落,一阵风刮过,苍名已经欺身而上晃到马前,一挥手让他仰面摔了下去,一弹指让亡灵黑马驮着活人向江对岸走去。
亡灵黑马在水面上走了几步,犹犹豫豫地停下了。
苍名掏出一张树叶变为黄符,向马腿上一贴,马拖着四条直打晃的腿走了起来。
“你他妈的……”小喽啰气急败坏,挣扎着爬起来,手起光落,化出一杆长矛。
挟着鬼魅的妖风,长矛向苍名刺来。
叮的一声,苍名一剑荡开小喽啰的长矛,法场的冲击使得对方避退三舍。
苍名挑起嘴角一笑:“你还有两把刷子。”
小喽啰看着苍名的脑袋,惊疑不定:“你真是他的人?”
“谁?”苍名翻身挂剑,一瞬间已经随手挽了几个剑花,朗声问道,“少废话,你家大王是谁?”
“天心沭!”
“没听过!”
小喽啰怪叫一声,凌空跃起,长矛从半空中劈下。
苍名闪身旋转,出剑刺中长矛的中段,凭着轻轻一击的巧劲,长矛断成两段。
小喽啰顿时崩溃:“你他妈的!”
“定!”苍名一个树叶黄符拍过去,“你们大王的老巢,在哪?”
小喽啰眼珠转了转,苍名忽然感觉不对劲。
东方隐隐传来地动山鸣的声音,似乎有千军万马在疾驰而来。
伴随着轰鸣声而来的,是浓郁到令人晕厥的妖鬼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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