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规。”
添好猫粮,起身时腰脊椎都疼,李笃皱皱眉,扶了一把餐桌借力,没提防桌子一阵摇晃,连带瓶瓶罐罐和碗筷杯盘叮咣作响。
保洁好不容易哄下来的猫又炸了毛,眼看往卧室蹿。
方规眼疾手快抓住猫,踢一脚墙根的包,“快走。”
“就走。”
李笃不得不忍痛再次弯下腰。
她临走前叫方规,是交代一件事,“我跟程姨说了,让她跟成兴别来往。”
方规不耐烦听,上手赶人,“你管她嘞。你跟他们很熟吗?”
确实不熟。李笃心说。到嘴边的一句“程姨跟以前一样容易关心则乱”也就不了了之。
“我九点回来,好不好?”
方规眼珠子转了转,“十点以后。”
“行。”李笃背起包,进厨房打开冰箱,“水果、饮料、速食、半成品都有,黄米凉糕可以直接吃。冷冻室有冰激凌、速冻水饺。五点半阿姨来做饭。你……”
方规已经转身去卧室了,听这话重重一摔门。
“我不要阿姨!我不要别人来我家!”
李笃在绕梁不绝的回音里,静静地说“好”。
电梯里接到了医科大王师兄的电话。
王师兄已经到楼下了。
“一会儿还有事?”王师兄注意到鼓鼓囊囊的包,一边伸手来接,一边问。
“嗯。”李笃抬手挡了下,进了后座,包平放腿上。
“那待会儿是去哪边?”王师兄问,“我捎你到附近。”
李笃说:“没事的,前面不远。”
王师兄说:“行。”
关于宿舍使用权,大小姐大方地退了一步,允许李博士晚上回来睡觉,与之相对的,白天不可以出现。
李笃同意了。
宿舍本来就是睡觉的地方。
方案即刻生效。
李笃原想回学校,发信息问小鱼儿进程时看到了王师兄上个月约见面的留言,点进去应了。
师兄来得很快,一见面省去不必要的寒暄,目的性很强地问:“最近怎么样?”
李笃有句讲句:“不怎么样。”
两年了,惋惜这位师妹在重要成果发布前不久改弦易辙毫无意义。王师兄拍打着方向盘,回忆约见前的聊天内容,说:“上次问的眼电交互……”
李笃拍拍背包,“论文我带上了。”
王师兄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是这样的,学校给我们所派了个项目,当时金导让我们从你当年搁置的课题找找灵感。不过……上周金导已经初步定了方向。”
李笃点点头,“嗯。”
王师兄打一棍给个甜枣,说:“金导生气归生气,更多的是伤心,如果你想回去……”
李笃直白道:“我不会回去。”
王师兄来之前有预期,闻言不以为然,松了口气似的,“你想做兼职?”
李笃垂眼看着背包上方才蹭的一片墙灰,五指摊平,掌心拂过。
“不确定。”
暧昧态度让王师兄很有种无力感,他坦诚道:“这是个校企联合的项目,你知道的,机密等级高。你有想法的话,考虑考虑暑假期间做专职?而且企业给的经费比较充裕,专职也好申请资金。”
“不是资金问题。”李笃摇摇头,“我没法保证时间。”
“我知道钱对你来说不是问题,天价违约金你眼睛不眨说付就付的。”不是钱的问题,那就是钱给得够不够多的问题。左右开着车,王师兄斜过一眼,表情颇有“风水轮流转”的自得,“这次给得真多,你师姐都想跳槽去企业了。只要金导签个字,你拿的也不少。”
李笃不置可否,“先看论文。”
六七年前的想法了,技术层面的应用业已更新换代不知多少版本,当时的核心理论已被层出不穷的新研究和新发现稀释得不剩多少价值。
王师兄边翻边点评,言语不无犀利,李笃有时回一两句,有时动笔写写画画,但也有一半时间心不在焉地看窗外。
“不用整个暑假都来,一个月怎么样?”还剩几页,王师兄若不经意地问。
“再说吧。”李笃拎包起身,“我还有约。”
“哎,等等。”桌面上还散落着单页和草稿,王师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伸出尔康手。
李笃头也不回,“不用送。”
王师兄着急忙慌整理完文件出来时,人已经不见了。
他回车上打通了金导的电话,“嗯,条件都报过去了。她说考虑考虑。”
从煊赫的医科大转去QS五百名开外的理工大,投入已被业内公认为死路的新方向,沉寂两年籍籍无名,显然是碰了壁。
研究所里不乏从科研转去商业的,那起码奔着前途。
李笃这样,白瞎了触手可及的前途却不图钱程,就让人想不通。
不过没所谓,好马不吃回头草,回头吃草的……
有没有草还不一定呢。
李笃后面确实有约,一家咨询公司的负责人,姓沈,咄咄逼人的沈。之前见过两次,不过都有中间人在场,不是很愉快,但也没有那么讨厌,所以应了第三次。
这次是双方私下单独见面。
沈总公司在市区,离这里有段距离,地铁站也有段距离,好在时间比较晚,不着急。
路上经过便利店进去买了瓶水,打开微信,看到王师兄留言:
「还说送你一程呢,那么着急走[呲牙]」
李笃心下啧一声,果断删除联系人。
来么来得那么快,八成是收到信息就立刻放下手里所有事,马不停蹄过来。
见了面么,东拉西扯,讨价还价。
烦人。
谈完第二场,没能拗过沈总的好意,请她顺路带去直达学校站的地铁线。主要是腰疼,连带着膝盖也疼,跟下午背包走了太久有关。
三十分钟地铁下来,人缓过来了,但也才八点半,还要找地方消磨一下时间。
公寓附近有商场,李笃背包里有电脑,有书,随随便便就十点了。
咖啡厅的凳子实在赶客,勉勉强强呆了一个小时想去洗手间,李笃惊觉腰疼得快要直不起来。
她印象附近有药店。
但得先去洗手间。
公共卫生间在商场对面的加油站隔壁,李笃一瘸一拐悠悠地晃过去。
远远看到灯火通明的加油站便利店,李笃摸摸背包侧袋。
没摸到纸巾。
李笃叹了口气,转脚往便利店去。
离便利店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她忽然顿住了。
便利店收银台前站着一个笑容比灯光还灿烂的人。
正跟进门的客户打招呼。
笑容太明亮了。
那是从小沐浴在爱里、无忧无虑长大的人才有的灿烂笑容。
那是她无数个夜晚,在阴暗角落里窥视的笑容。
方规就是那个在很多很多爱里长大的孩子。
好多小孩零三十度只能穿一件报纸棉袄,窝在巷子口一直到深夜才能等到爸爸骑骑行车带妈妈回来的年代,方规已经拥有了若干支专用的翻盖手机,可以随时接听方爱军的电话。
虽然那时候方规只会“咿咿呀呀”。
方爱军太舍不得跟方规分开了。
天命之年过半才到膝下的老来子,但凡粘他哪怕一点点,方爱军就宁愿对不起厂里上百名员工,也要全天二十四小时陪着他的宝贝千金。
可惜方规大多时候烦方爱军,最不喜欢从方盒子里听方爱军的声音。
一部顶一户家庭全年收入的最新款手机到方规手里,总是迅速解体、消失。隔段时间,零零散散的部件忽然出现在水池、洗衣机,甚至马桶。
方规是正儿八经的大小姐。
从程文静最终收集出十九部手机残骸的数量来看,是个气性很大的大小姐。
方规的爷爷也这么说。
方规头上有三个旋。
当地老话讲,一旋好,二旋坏,三旋敢跟火车碰。
方规出生时,爷爷在同一家医院的重症病床。方规出生满两个月,才被妈妈抱着去见爷爷。
盯着小婴儿脑袋上依稀成型的三个头旋儿,方规爷爷喃喃说了句这孩子不好养,定下了“规”字。
当晚爷爷就走了。
走得很安详。
儿媳怀孕结果出来那天,爷爷第二次被医生下病危通知书。
撑过了足足十个月,见了孙女一面,真正意义上毫无牵挂地去了。
像是应了爷爷的预言,又像天生跟方家男性长辈气场不合。保育箱里特殊护理了两个月的早产儿,跟爷爷呆了不足十分钟,前一秒刚获得在这世上的代号,后一秒突发晕厥再回保育箱。
方爱军也一样,稍微摸一下逗一下还行,一旦上手抱,十次有八次当场表演病理意义上的哭岔气,剩下一次过敏,一次高烧。
方规又仿佛是敦促方爱军老骥伏枥奋斗不息来的。
方爱军是爷爷老方头饥荒年代捡来的弃婴,跟老方头走街串巷,最后在方家村落下脚跟。
那时候方爱军记事了,记得东家一口涮锅水,西家一把红薯秧。
当方爱军摸爬滚打数十年终于攒下人生第一桶金,也可能是最后一桶金,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回报收留了他爷儿俩的村子。
他给村里修了路,建了学校,看着村里下岗后无以为继的男女老少,用本打算赡养老方头和给自己夫妻俩养老的钱,接下了国营企业在村里的烂盘子。
说来是命。
接下厂子的第二年,三十年被医院无数次确诊不孕症的妻子怀孕了。
方规出生那一年,方爱军刚接手的、前面连亏了五六年的厂奇迹般地扭亏为盈。作为刚改制却必须承担一百多名职工及其家庭生计的私营厂,当年竟有12.2万元的利润结余,县报用头版头条宣扬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改制事例。
第二年,方规周岁前半个月,方爱军在展销会上为当地抢来了第一笔外商订单,方爱军同志正式成为县里首屈一指的百万富翁。
方爱军得意忘形,抱着他家乖乖满村子宣传“这是我家大福星”。
出门兜了一刻钟,饶是方爱军第一时间察觉孩子脸色有点儿不对,已经高烧到三十九度。
从来不缺乐极生悲。
方爱军前脚带着方规到医院,后脚方规妈妈也被急救车送进了医院。高龄孕妇生孩子就是闯生死关,她闯过了,却又没完全闯过。
周岁宴前一天,在成为单亲父亲的那天夜里,方爱军仿佛真正知了天命,做了一个影响很多人半辈子的决定。
他老了,方规太小了。方爱军根本不敢去想他能陪孩子多远。
方爱军同志以自己的经验,在当时有限的思维框架里,用简单粗暴的、近乎于施恩的方式,为女儿谋了一条后路。
他在周岁宴上宣布,爱军机械厂所有职工只要家里有女儿,都是方规异父异母的姐妹。他愿尽扶养之力。
方规一夜之间多了二十多个姐姐妹妹。
方爱军跑遍了当地关系,建了座占地十七亩的大院,让方规的异姓姐妹和她们的父母,全部搬进方家大院。
上世纪末期,有一套窗明几净、带独立卫生间的新房对普通家庭来说,尚属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
在下岗潮席卷南北的寒冬,方爱军承诺,大院里所有人,终生保留爱军机械厂的岗位。
五十多位喜获新房并获得永久岗位的阿姨叔叔一起,给了方规很多很多很多的爱。
很多很多掺杂了感激的、不纯粹的爱。
所以注定了,他们并不可能如方爱军的期望,慢慢替代他成为方规的家人,在以后的岁月里一直陪着她,陪她走很远。
甚至于方爱军本人,都远比阿姨叔叔和小姐妹陪得更久。
一直陪女儿走到去年。
而第一个离开方家大院的,是李笃。
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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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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