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叫‘圭琰’?”
仿佛玉石环佩相碰撞的嗓音温润而又清澈,那人并没有回头,只坐在那张几案上写着什么,手上玉笔落笔很稳。
归厌听不出尊者说话时的具体情绪,只感觉听见的时候便下意识想将门窗全给关起来,不让旁的人听了去,好在此处又确实设有静心的阵法,心中这才稍稍安定些。
这一来一回,归厌开口回应得便稍稍迟了些许。
他话还没出声,就听见一声笑,像是花苞吐蕊、柳条爆青、春回大地。
归厌自持自己为渡劫大能转世,为人冷性,竟不想被这一笑勾得再度游了神。
可——
“你不叫‘圭琰’,你叫什么?”
来了。
归厌心中一沉,所有丛生的旖旎情绪尽数消散。
这三日他请了许多人来问话,一是为了符合他伪装的身份(无论是被救的天生魔种还是被救后被收为关门弟子的圭琰),二则是为了了解他转世后的这个世界。
和他预想中的相同,玉京果然是例外中的例外,也是天生魔种这一类特殊体质唯一的桃花源和乌托邦。
当今的时代人们对天生魔种依旧保有强烈的排斥心,不乏想趁着未觉醒、年幼小弱时便赶尽杀绝的,对他满怀恶意之人也如过江之鲫。
但他之所以暴露在外却还没有死,正是因为他是“板上钉钉”的尊者徒孙,上面有位爱收“天生魔种”、“妖魔体”之类不为世人所容的特殊体质做徒弟的“玉京”的尊者压着,无人想在尊者爱徒玉玄真人身死的这个节骨眼儿惹他心里不痛快。
可,显然这位尊者已经明察秋毫,得知玉玄并不曾收他为徒的实情了。
现在这位尊者还愿意让他撑着他这把大伞吗?
归厌不知道,也无法知道。
他只知道至少此时这位尊者还是愿意与他对话的,他现在的回复至关重要。
然而——
这位尊者深居简出,看似威名赫赫,实际上却没有更多的存在感,也没有做过什么除“百年前那一剑”以外的大事。
他像是笼在一团云雾里的谜,没有人能说出他的性情、喜好,广为流传的那些全是私下臆测、道听途说。
倒是他身边的徒子徒孙们的行事个性大多都能说出个一五一十,一个个全都是将其珍而重之、自然而然将人供起来的模样。——就像希兰国出身的那些人那样。
全都跟被洗脑了一样。
一群恶犬。
而他则是被恶犬拥簇、拱卫的谜团。
从尊者性情的角度出发这条路算是走不通了,且近距离接触时他发现尊者自身的情绪也不外露,但是被问到名字归厌却是第二次。
名字。
想到一上来就问名字,仿佛根本没想过寻常俗世之人大多没个正式的名字,又将“归厌”自动读取成“圭琰”的两位坐镇道人;
想到他请来问话的来往那么多的道人、仙人们都从未对“圭琰”二字有疑意,反而一个会被玉玄真人相中、取名的人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一般。
归厌的眸色深了深。
他在意这个名字很久了。
尽管一个名字便让那俩道人自己将自己给说服了,似乎是省了很大的心思功夫,是件好事,但他总觉得这个东西里面有个他不清楚的大坑,搞不清楚这一点他始终无法安心。
然而三日里往来那么多人却无一人能解答他的疑惑。
也就仅有希兰国那一人肯定过一句他曾经有所猜测的“玉京从玉字”。
归厌斟酌了一会儿,道:“小子确实不叫圭琰,实不相瞒,小子也不知道为何仙人会认为小子叫‘圭琰’,又为何会认定我为……‘玉玄真人’的徒弟。”
归厌为人谨慎,从一开始设计时便仅仅只是有意叫人误解,但在与人相处时却并未打着“玉玄真人准徒弟”的旗号。
即便自称“仙人赐名”,也并未明确说过仙人的具体名讳。
“此仙人非彼仙人”,现在这样说也完全能说得过去,至于被背刺的那俩道人……
死贫道不死贫僧!
归厌注意着“玉京”那位尊者的情绪态度,约莫估计着似乎情绪还算尚可,才小心谨慎地继续道,“我那日来的时候仅仅只是被问了…名字。”
他特意点出了“名字”的事。
“你拿着他的身份印信,他们自然会这样觉得。”闻人得愿勾唇笑笑,了然。
无论归厌是不是,他们都会认为他“是”。
因为只有他“是”,那些人才会在玉玄“无端”死在这西凉国之后依旧能有活路。
是的,尽管还未见到徒儿尸骨,底下人也尚未开始查探,但他已经能预料到最后的结果了。
那就是不会有结果。
无论玉玄到底因何而死,他的死因都将会被包装为“无端”二字,尔后西凉国将会被整个踏破,一面是为了彻底肃清掉魔修留下的全部印记,一面则是为了平息“他的愤怒”。
“他的愤怒”,呵,他的愤怒无需踏平一个任人摆布、任人鱼肉的俗世国度(西凉国),他的愤怒哪怕整个金朝、长阳、北谷、东凛、南苑都加起来,被从世间抹去也无法平息。
所以他才没有去金朝。
去那里去做个被人供着的佛像,等一个被各大势力相互妥协过后伪饰粉刷了无数遍的“真相”么?
那种东西到哪里等都能拿得到,没必要非得去金朝施压。
他既然出来了,就不是要来听人信口胡诹,而是要来探查虚实的。
是以他瞒过了所有人,独自前来造访华阳城——玉玄的身份印信最后滞留的地方。
闻人得愿放了笔,折起信纸,将几案上所有取用过的物件都拢回到袖子里的乾坤法宝内,还这原本收拾齐整干净的几案一个干净。
“至于‘圭琰’,我‘玉京’自来从‘玉’字。”
“这是个好名字,只是不会是玉玄取的名字。”
他语气还是很缓和,像是徐徐的风,像是粼粼的波光,说“不会”的时候却很笃定。
“为何?”归厌下意识出声。
“‘为何’?”闻人得愿忍不住挑眉,很是诧异。
在听说“关门弟子”一事时,他最初也稍稍庆幸于玉玄放下心结,收了一个关门弟子。
只可惜,在听到这所谓的“关门弟子”的名字之后,他便知道了。
这不过是个彻头彻底的小骗子。
哦,老骗子。
一个转世重修的,不要脸,还来作弄他和他们玉京的老骗子。
可——
闻人得愿仔细看过归厌的眼神,尽管不能动用真气,但他的境界摆在这里,他能感知到,归厌的诧异不似作假。
难道他还真不知道?
这名字只是个巧合?
“——你说,‘仙师给你取名’?”闻人得愿再次求证。
“没错,他为我取名‘归厌’。”归厌决定赌一把。
闻人得愿的眼眸闪了一闪,又闪了一闪,最终道:“‘归厌’啊……”
归姓,“厌恶”、“饱足”的厌么……
这名字,
这名字……
闻人得愿轻轻阖了阖眼:“谁为你取的?”
看样子今天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答复了,但“归厌”这名字的确有些门道,而他心上人显然知晓一二,却因为与他所想的不完全相同而否决了。
归厌有些遗憾,早知道……他先前就应该说自己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的。
但这心思刚刚一起,便被归厌自己给掐灭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他现在小弱,空有个受制于躯体修为而无法过度动用的神识,万一这名字是他心上人的仇人呢?
不妥不妥,还是现在这样好。
“只知道是位仙师,我没见过。”
想起那位“仙师”,归厌的神色下意识一柔,“我也……很想见见他。”
转世重修之人记忆大多残缺,但根据归厌的常识,残缺到他自己这种地步的也算是罕见。
那声软软的,含着笑的“gui(一声)yan(四声)”,是他与前世唯一的、仅剩的联系了。
归厌是想着要去找那人的,正巧他心上人闻言似乎也有意向去找他所说的“仙师”,又想起他心上人此行是为了查探爱徒死因,归厌心中一动,起了心思:
“我见到玉玄的时候,他已经身受重伤。”
不然仅凭空有渡劫神识,躯体却还只是个练气刚入门的小卡拉米的归厌是无论如何也杀不死修为已至元婴中期的玉玄真人的。
(西凉国只是俗世国度,本身便没多少纯正的灵气、魔气,就连杂气也少得可怜,且整个西凉国的气都被魔修的布局给搅乱了,他神智清醒的时刻满打满算也仅有一年,其余仅凭本能,能在这种逆天开局里活着,还能成功练气已经实属不易。)
闻人得愿眉眼一厉。
“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玉京公然庇护天生魔种,但也使得天生魔种除去玉京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安身之所。我转世重修一朝不容易,你庇护我,我帮你查你徒儿真正的死因。”
归厌笃定他会同意。
他心上人之所以会再第一时间孤身一人独自前往最靠近事发现场的华阳城,就证明他心上人不相信他身边的人会给他真实的答复,但他能给他。
而闻人得愿的确同意了。
但他有个问题:“他……是怎么死的?”
归厌:……(汗流浃背)
归厌:糟糕,现在我说我神智未清不知道还来得及吗?
归厌:算盘打满,一边光明正大追老婆一边重修修为找记忆(畅想ing)
闻人得愿:所以我徒儿是怎么死的?
归厌:……(咽口水)现在我说我不知道他会信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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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妄念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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