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知晓梁檐“金手指”的秘密以来,宋过白一直对这种超脱唯物主义的能力自诩是旁观者。
他看他作弊窥探而得意,也看他因能力滥觞而痛苦。
但从陌不相识到深陷其中,他终于逐渐可以接受梁檐轻而易举看破自己所思所想——就算全须全尾在爱人面前思想裸奔又如何,唯独对把他拉上岸的梁檐,就算打开他宋过白其人最底层的权限似乎也未尝不可。
他曾经坚信梁檐也同样这般想他,但答案后来却似乎不再那么确定,
更何况,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真正看到梁檐眼中的世界。除了作为知情者的旁观和担忧,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曾经一度安于接受这种落差——直到回到南都那晚,和陈黎在天台的一番谈话,让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在你看来,一个人为什么会有很强的心理理论能力?”陈黎手已经拧开了天台的门,背对着他的问话消散在风声中。
“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这家伙和我是同一类人。”周作如此断言。
宋过白强迫自己拉回思绪。梁檐此时安静得像只任凭主人摸头的大狗,只有偶尔的颤抖暴露出他此时的痛苦。
从昨晚到现在不眠不休,加上连续高强度大范围地主动使用共情能力,纵然眼下这附近除了他俩再无别人,这具身体恐怕也已经被共情再次折磨到濒临疯狂的边缘。
“梁檐,睁眼看我。”他轻拍梁檐的脸颊,后者有些艰难地花了点时间将视线聚焦向他,勉力笑了笑。
“学长,我真没事儿,这里没人会来,清净得很,我就是....有点累,想先睡一觉,你等等我,等明天休息好了,我开车带你回去。”他说着就爬起来,往身后几步远的帐篷里踉跄。
“抱歉,现在还不能睡。”宋过白跟着追进帐篷,抢先一步把地上的睡袋拿到一边,“乖,再忍忍,我还有事想和你做。”
“嗯?学长,这大晚上咱俩孤男寡男的,你不会是想...?”梁檐皱着眉,表情并没有话头的愉悦。
宋过白翻了个大白眼:“我靠您可真行,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开车。喏,坐下,对,就坐这睡袋上。”
“宋警官,您这是...还要审讯我么?我为了找你一宿没睡,我不是建筑系随随便便熬大夜画图的大佬,小的这把真熬不住了。”梁檐扶额苦笑。
宋过白理了理衣襟:“闭嘴,从现在开始,叫我宋医生。”
“....哈?不是,我说这位警官同志,你这跳槽速度有点快啊?”
“别贫。”
“....那为啥是医生?我好像没说过我有玩职业play的爱好?“
“职业play?说到点子上了,你没有这种爱好,但我有。”宋过白在梁檐对面仔细跪坐好,边说边卷起两边的衬衫袖子,“为了答谢跋山涉水来找我的救命恩人,我决定拿出点本事把他的毛病彻底治一治,好带着他全须全尾回到甘孜,让他可以安安心心陪我结项回南都,然后看他顺顺利利从U大毕业——这么说来,我确实算得上你的主治医生?”
梁檐磕巴了半天才听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说....你能治好我?”
“是。”
“真的?!你能让我摆脱这种能力?”
宋过白摇头,梁檐刚刚燃起的心瞬间又落了下去。
“最终结果如何,全看你自己。”宋过白想象着陈黎给学生做心理诊查的样子,尽力保持语气冷静,“相信我,这件事不仅对你是个挑战,对我也没有那么容易。”
梁同学高举双手:“得,我投降,您到底有啥指示?”
宋过白笑了笑,接着道:“如果说犯人面对警察有保持沉默的权利,那患者面对医生,是不是该做到开诚布公,才符合自己的利益?”
好家伙,搁这等我呢。梁檐瞬间哭笑不得。
“行吧,宋医生,要杀要剐您尽管来,我就是打个商量....关键时刻咱也别吝啬上点麻醉,就您这架势本患者真怕半路被送走。”
“成交。那我开始问诊了,”宋过白煞有介事推了推不存在的眼镜架,“这位患者,请告诉我你现在的症状。”
“唔,就是感官....很乱,而且一直在变,刚才一直在耳边炸的鸭子叫这会儿没了,现在应该是嗅觉出问题了,我总觉得自己蹲在一棵榴莲树旁边,树下是刚才那只鸭子做成的北京烤鸭,啧,该说不说还有点油香。”
“.....”宋过白狐疑地看向对面的病号,“继续,还有什么感觉?”
“没了。”
“没了?一只榴莲味的北京烤鸭能让你难受成这样?接着说,把所有不舒服的地方都说出来。”
“唔,头疼算不?”
“算。还有呢?”
“好像还有点....发烧?”
“厉害吗?”
“还成,也就一点儿,刚好用来御御寒。”
“这位张嘴就吹牛的患者,你那是有点么?你现在额头能把刚才那杯可可再煮沸一次你信不?”
“....学长,不要说气话,我就算再高烧,你这说的也不科学。注意保持客观,咱们新一代接班人更要唯物辩证地看待和解决问题。”梁檐理直气壮。
宋过白看着他明明难受万分还要哄着自己的样子,喉头滚了又滚,艰涩到:“既然你不愿说,那我想问问你,从你刚才跑进帐篷到现在,你为什么...为什么右脚一直不敢着地?”——你可能没有注意到,即便现在坐着,你也在下意识用手撑着地面让脚悬空。
帐篷里没有灯,只侧面的门帘透进外面垂挂着的露营灯光,堪堪照亮梁檐半张被冷汗浸透的脸庞。
“你曾经告诉过我,你感到错乱的是五感,”宋过白努力压制住哽咽,“我很抱歉,无法真正地共情你的痛苦,但我陪着你一路观察下来,比起嗅觉味觉,比起幻视幻听,我猜最难以忍受的,也许其实是大家最常最忽视的触觉?”
梁檐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脚,收回手,无奈笑笑,“我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毕竟我的右脚确实没受伤,我的眼睛也是这么明明白白告诉我的。”
“但怎么说呢,脚上的疼痛也是实打实的,”他朝脚腕比了个咔嚓的动作,“就好像骨头被180度扭断,只剩皮肉还挂着,而我能做的,除了等疼痛自己过去,然后迎接下一种新的错觉,别无他法。”
“幻肢痛,”宋过白道,“截肢的人在术后都会有这样一种过程,仿佛失去的肢体还在,并且会感受到疼痛。”
“这么看来我还是比他们幸运,”梁檐伸出手,“至少我还没有真正失去对我而言及其重要的东西.....是吗?”
宋过白看进他眼底,光线晦暗,眸光清浅处,盛放的悲伤几乎快要盖过希冀。
他叹了口气,直起上半身凑向前,轻轻环抱住他。
“我说了,我是来行医治病的,病人没有康复之前,任何有良心的医生都不会擅自离开,更何况我还对你....”他借着拥抱偷偷红了脸,“就那啥....还算挺....挺有爱心的。”
怀里的人肩膀耸动了好久,总算抽搐着把笑声压了下去。
宋过白想了想,干脆手上使劲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又往怀里按了按:“来这里的路上我就侦查好了,这里方圆几公里内不会有对你的干扰,所以你现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跳过对感官的甄别,摒弃掉一切不符合理智判断的错觉。来,试试看。”
梁檐瓮声瓮气应了声,反手抱住他,顺便就着宋过白的力道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开始静默修禅。
隔了半晌,这人扭头露出一只可怜兮兮的小鹿眼:“学长,我做不到。”
“怎么?”
“其他都好说,只要刻意去控制就能有所减弱——虽然这些玩意儿和打地鼠似的,按下葫芦浮起瓢,总有那么点地方管不住。”梁檐撇撇嘴角,“如果要一直有意识地去控制,太累了,类比想想,谁能一天24小时提气收腹练腹肌呢。”
“.....”这病号竖起来得有一米八几,怎么好意思这么娇?
“还有个问题,咳咳,就是吧...”梁檐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宋过白不由得跟着竖起耳朵,“我总能幻听到心跳声,就在耳边,又吵又快,再怎么努力控制都屏蔽不了。现在也有...等等,怎么好像频率更快了?”
“.....”你这憨憨最好是真的以为那是幻听。
宋过白很想薅住怀里的脑袋一把丢出去,手伸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声道:“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很好奇。”
“嗯?”
“在你看来,不同的人共情起来会一样吗?比如两个同样快乐的人,带给你的感觉是一样的吗?”
梁檐摇头:“孟德尔也许可以种出完全一样的豌豆,但人类毕竟不是豆子,心绪转瞬变化万千,影响的参数变量太多,又总爱玩表里不一的把戏。要我说,这玩意儿就和外貌一样,总有长得像的,但世上绝对不存在完全一样。”
“像外貌?”宋过白敏锐地抓住话头,“人有美丑,但一个人不可能今天东施、明天就脱胎换骨成了西施——所以不同的人给你带来的感受不同,但同一个人的共情感受是相对稳定的?”
梁檐不以为意:“是啊,这有什么问题?这块儿理论黎姐可给我开过小灶,一个人的情绪和他的行为一样,也是存在模式的,只要熟悉时间够久,自然就能根据共情到的感觉倒推这个人是谁。”
宋过白认真点头:“那姜桃桃在你眼里是什么感觉?粉色的?桃子味儿?”
“啊?”梁檐被天边飞来的醋坛子砸傻了,“怎么突然就?....她吧....我还真没熟到那份儿....”
“哦?那看来如果昨晚走丢的是她,你就无论如何找不着了?”
梁檐直呼牙酸:“这这这...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如果她真那啥了,我还是会努力试试看的——当然!必须在咱宋医生的严格监管下,医嘱为大!”
宋过白终于笑了起来,梁檐刚跟着松了口气,就听一句追问:“那我呢?我在你的感知里,究竟是怎样的?”
梁檐答得轻松:“像潮水。”
是沁凉的,清澈的,迢迢而至携来远方气息的潮水,在恣意起落中秉持着自己的律动和方向,不为礁石所困,不为岸滩所扰,却总能不经意间抚平路过旅人的怅惘。
脚踝的幻痛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消散无踪,一汪潮水自宋过白的怀抱深处轻柔席卷向全身,舔舐走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感官聚拢在眼前人,不愿再分心其他。
这一刻,梁檐几乎觉得自己回归了正常人,五感清明、神清气爽。
紧搂着对方脊背的手松开向上,轻轻搭在宋过白肩头,梁檐坐起身,喟叹道:“我亲爱的宋医生,你也别给我把脉问诊开方了,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其实就是我的药?”
空气中满溢着的潮水的气息忽然多了一丝咸涩。
“我不是。”
“怎么可能,”梁檐反过来安慰地拍了拍他,笑意温柔,“每次我快失控的时候,只要有你在....”
“我不是,”宋过白拿下梁檐覆在自己肩头的手,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梁檐,我不是治愈你的药,因为这在逻辑上根本不成立。”
“.....你到底在说什么?”梁檐不解,神情愈发抗拒。
宋过白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沉默半晌。
不行,得告诉他。
如果不在这里把真相撕开,之前铺垫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费了。
虽然梁檐对此的反应....难以预料。
但这一步,必须要走。
他狠狠喘了口气,逼迫自己转头直面梁檐:“因为这世上没有东西可以同时是病因和药引——若真如此,那疾病本身就不该存在。”
“梁檐,如果我告诉你....”宋过白咬紧牙关,强迫自己一口气把话说完,“我才是导致你如今这么痛苦的罪魁祸首,你会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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