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晴云也不知道怀里的人在想什么，他似乎终于确认了当下的真实，才缓缓的松开了些。
河底不透光，终归要到河岸上去。他喉咙发疼，眼睛却很湿润。
作为前世的之人，世上妖异有三：仙莲托生，时空倒转，灵魂刻咒。
这几种虽然难以见得，但并非无稽之谈。对于前世的晴云死的早，前两种只算听说。
唯有灵魂刻咒，算是亲眼所见。书籍记载，那是一种上古箴言演变出的咒印，能够在灵魂的神思处留下痕迹，只为不忘。相传这位仙人因为至交过世，心痛难当，于是以神力为好友保留记忆，等来世再见。
但是，他的举动扰乱天理，被学去篡改也就变成了咒印。有的人逃脱道法，也有的人被永生禁锢。在一次天下大乱中，仙人也被逼上绝路……
后来，仙人便同咒言一同消失，漫漫长河里再也没有关于此术更多的记载。
由于太过古早，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修士已经相信断代失传，倒是前世的晴云，因为深入魔域，凭着毫无修为的身躯，用雅卷硬生生交过一次手。
如今看来鲛人的咒印应该是同出一脉。但是，当时的那个咒言并不完善，中咒的人会被一点点蚕食灵魂。
即便如此，也足够延续到相当久。
而那个中咒的人，正是当时魔尊司九婴麾下的一位将军。
现在应该更正为一条鱼。
他极少对什么人感到恐惧。赤金枪出，非死不退。没有灵魂，终究只会是杀戮的怪物。
尽管不合时宜，但是他的内心生出了害怕。晴云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握剑的手在颤，几乎剑柄就要镶嵌在手里，他心道：我真是欠你的。
他淡淡扫了眼水面，翻腾的水浪已经逐渐躁动。
依稀想起，那将军杀人时尸骨都没齐全过，平常更不会开口说话，又高又冷爱装酷，除了挑衅时打架都没交集。
也不知这样高深莫测的鱼，怎么会来到这里。
正这么想着，水波中传来细微的振动，抬眼一看，枪已是近在直尺，他只感觉到前世熟悉的，彻骨的死寂。而后是另一股巨大的水压，劈头盖脸的压下来。
水流如利刃，要刀刀见血。
“？”司九婴着实怔住了。
魔气？
怎么是从晴云的身体里出来的，他怎么会有……
前世的魔尊低估了晴云的信念，如今的司九婴也小看了晴云朝他奔来时的决心。这人是真的破釜沉舟，竟然分毫不退。以长刀横在脸前再把枪尖挑开，转瞬之间已是一道白光光柱，朝着暗色的水底追逐而去。
血液混在水里，形成一条细细的血线，有微弱的气音：“没事，我来……”
“……”饶是司九婴有气，此刻也都消散了。
恰好这时，司九婴的结界自晴云脚底铺开，像是应他心意一般，金色箭矢自水底破出，耀光一瞬，一同竟逐而去。
剑与箭的配合太过默契，只不过太近，就会彼此烧灼。不知怎的，反倒刺激了晴云。交战不停，他已是手持双剑，望着那柄长枪，原本微红的皮肤居然愈发煞白。
他睁着眼，心如擂鼓。
没有更多时间的思考，晴云垂下眼。暖色的眸子却有燎原的温度。
层层星火足够在漆黑的夜里自燃成光。
他从不后悔遇到司九婴——
试问前世，也只有司九婴一直站在他身边，今生，更不愿他走向立场的对立面。
继而他又想起来，这辈子，司九婴还没自己过的痛快呢，难为他还这么心平气和，也算惺惺相惜。
只不过那时候自己也只是想还还人情，如今回头看去，他本就该是这样温和的人。
再者为人本身就会有情感，何况晴云从未如此真切的感觉自己活过。
——士为知己者死？
司九婴仰头看着他，眼眶有些红，却下意识抿唇，眼神澄澈，显得几分庄重。
晴云却未注意到这一幕，双剑凌空，肃杀之气流转下似瑰丽剑舞，血色如绸，两股力量不分你我，魔气与妖气彼此撕扯，猛虎决斗般撕咬缠斗，不死不休！
只不过妖气绵延数里，唯有金箭同压才能持平，魔气被撕扯分实之际，惊涛翻卷而上。
晴云不求赢，只求他退。再娴熟的技巧液在过于悬殊的修为压制下还是令他节节败退。他甚至能感受到交手时来自对方的戏谑，是全然碾压级别的嘲弄。
一向爱惜的荻花已经被浸染到和雅卷不分颜色。但层层剑光依旧比人耀眼，身形更加坚定。或许是重生以来，打的最畅快的一回。
妖鲛有意引诱晴云走远而放慢了枪招，他就真的跟去。
司九婴的结界在枪下已经撑不过一击。金色箭失也有过远而有所不能及，他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红白色的小点被刺个对穿，再被甩出十里开外，落水时，连个水花都没有……
一刹那，天地寂静，因为太过突然，司九婴甚至觉得这才是真正幻觉 ，但他下意识就把结界拓展至整个河域。
没有反馈。
晚了……晚了一步？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都未曾注意到另一把飞剑轻跃而上。飞剑之后，紧跟着万千灿金勾锁。
漆黑的夜被这一剑彻底刺破。
青绿色的剑气围绕在白衣剑仙周身，一招一式更胜于前者，剑的光狐似乎成为了一个救世的光晕。
琅韵来了。
本该和晴云同行的一月也在其中。
场上顷刻便扭转了战势。
但是原本苦苦支撑的人不见了。
无人顾及？还是无人在意。
司九婴放下了箭矢，他这才察觉到喉咙有些发干，脸上已经满是泪痕。
应该是水浪拍下来的，他心想，找到治一治就好了。最好是会在他最松懈的时候跳出来，然后好好扇这个擅自做主的家伙一巴掌……想到最后，他开始觉得凭什么自己不会御物呢。
如果他也能……至少不会让晴云受那么重的伤。
结界被撤销，司九婴沉下水底，慢慢仰起头去分辨。他发现自己居然能够清晰的记得晴云的音容笑貌，在被剑光照彻的无尽黑夜中，忽然想起翻看书册的一月，淡笑着说过一句：
我觉得她还是挺好……很好的人。
坦诚的说，作为修士而言，其实非常不好，不会法术，天赋平平，馋嘴叛逆，还不爱说实话，对修真界更是谈不上贡献，如今还坠入魔道。
这到底好在哪里。
斯——
似乎有什么东西忽然落了下来，黏黏糊糊，又细又长，司九婴分辨了一下，应该是人的肚肠……
他猛地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但走的太快，回神时已经到了岸边。他往上走，一脚便踢到了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剑。往前走，树木在倒伏，连风声都变成刺耳风沙沙响。
“晴……”
有什么东西哽住了，他原本不期待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更不希望禁术存在。但如今，除了希望真有之外已经没有其它的寄望。
血液把土壤浸出深红，开膛破肚的死法让内脏散了一地，事主本人眼睛微眯，唇角还笑着，手上还攥着不知哪来的一朵花。
他依然有些不可置信，在未确认之前，反而先固执的去把散落的内脏塞回肚子里。等又有泪滴落到自己手上，他倒是再也无所谓去擦了。
可他……才十九……
昆仑方池，桃花林间，晴云拿着亲手刻的章子笑着说：沧波夜月，翠微云树，依然还我。
司九婴放眼望去，虚虚实实，或有谪仙卫道，或有鸿鹄之志，都……太不真实，同天地间相比像是海上浮木。
太疏离了，太空泛了。天之骄子始终还是在少数。
倒不如说，正是平庸之人成就了天才。
他做到了，他已经在做超出他能力的事，这还是弱吗？
司九婴快要生出一丝钦佩之情了，对这个已经死去的活生生人。他的情感，他的作为，在各色非凡中反倒成就了另一种平凡的非凡。
然后，他好像也滋生出另一种情感了，惋惜……与彻骨的哀痛。
那边在打斗，这边的却已经平息，一阵脚步传来，在此起彼伏吸气与啜泣中，才拼凑出一点经过。
这其中，竟还有先前嘲弄他们是魔域之人的书院弟子——
“哥，你带我跑的时候其实我都知道，但我就是醒不来，睁开眼时头上只有几根针……先前都是我们的误会……”
“对不起。”
儒生浑身上下也是脏的，犹豫片刻把身上最干净的布撕下来叠在一旁：“你确实已坠入魔道，就是不共戴天之敌。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那儒生低低叩两个头，倒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剩下的人也不给在旁唏嘘叹惋。
轰——
忽然一声爆响，桃源镇中的——那颗古桃，骤然亮起一道金光，刺的众人睁不开眼。
金光之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地脉在振动。短短一夕之间昔日福地已经面目全非。抬抬头，只见数千流光在古桃中散去，粉红妖艳。
那棵古桃要倒了，
轻微的震颤，脚下的土地似乎开始凝聚，随着在桃源古树花瓣纷飞，有什么东西自地底破土而出。瞧上去是莹绿色的，一颗颗崭新的树苗，那些树生长的极块，连分离的土地也随着他们的生长而聚拢，连同河岸也有了勃勃生机。
寒冬腊月，地面满是花团锦簇。
“这是什么？”
“地脉之气。”
旁边的人闻之斗气，马上同那人斗起嘴来，他道：“地脉之气可不会这样温和。”
“是啊，这是滤过的地脉之气，所以你看那棵古桃，已经在短暂的繁盛之后极速衰败了。传闻到了地仙之境，可调一方天地之气为己所用，看来是真的。”
古桃君溪，虽然已有衰败之象，且多年前已经元气大伤，未曾恢复，受地脉一冲也不过强撑片刻。但他散出的灵气却是不可小觑，原本掀出的巨浪在草木覆盖下已被蚕食，原本空隙的地方也被覆盖干净。
司九婴见状，立刻把晴云的尸身从地上抱起来，他大喊：“走，都快走。”
一时间沙石头陷落，他说完这一声。荻花便自从水底飞出。其余儒生也纷纷疾避而去，但也有已经身亡的弟子，便被深埋在这厚土之下。而后，新有的种子破土而出……
就此，灵魂永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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