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曾想到你们竟恨我至此。”
众人噤声，晴云在肃穆的大殿中轻轻开口。北明星还是奶娃娃的时候第一句叫的便是师兄。师徒三人也曾有过一段快意时光。如今晴云直勾勾盯着曾经最为深爱的两个人，那是超脱情爱恩义的情绪。
看得久了，眼眶跟着也红了起来。满座亲朋，无一人真心，喜结连理，也无一人道贺。
北明星接剑毫不迟疑，古朴的唐刀寒芒出鞘，明艳的姿容，娴熟的剑技，曾经都是晴云一招一式讲过的。标准漂亮到堪称完美。晴云看的出神，他的声音已没有初来的润，反而多了些嘶哑。
“我们小星，总是学的很快的。”
话一出口，北明星的身形便不可抑制的颤抖，从小带大已是极深的恩情，她的面容由盛怒逐渐变得哀伤。声音也开始颤抖。
“何至于此……？”
晴云听到此处转而看向高台，琅韵还是不悲不喜，圣洁到一如初见，脾气秉性也一如初见。他在视线相对中忽然想起拜师前夜，那把古朴的唐刀是晴云未修习前一锤一锤亲手所锻，隔天琅韵也是面无表情的收了下来。
这个人还是没表情，干什么都表情。不像师妹，哭就是哭，笑就是笑。
晴云轻轻道：
“我有我的坚持，魔尊……非嫁不可。”
琅韵随即闭眼。
晴云抿着嘴，他开始不住回想从拜入山门开始，是否人生的轨迹已经注定。正如他所承受的，他穿过无可计量的嫁衣，背负无可计算的因果，重新缠绕的罪业让他在打斗中从不还手。也正因如此，他很难身死道消，飞升，或者不飞升。
人都逃不开一个所谓生老，病死，离别。
当心底逐渐冒出一个没有意义的声音时，他悠然合上双眼。——不，我想对有些人而言还是有的。
长剑穿心，晴云痛到口呕鲜血。他蹙起眉眼，面色却不是如一般受伤的难看，更是中毒太深的预兆。
“还好你依然穿红衣，还好你们依然这么恨我。”
晴云再也支持不住，胸口插剑堪堪后退几步。为了死的快，他特意在刚来时嚼的草叶里便给自己投了毒，哪怕今日不中剑，也是要死的。
晴云很是安于现状。他还勉强吊着最后一口气，他所有的计划只差最后。
青年狼狈，但还算得体，他最后描摹少女的眉眼，唇齿分分合合，然后卡住。
“记得…好好待……“
好好待师尊，好好待你二师兄，不用给我烧纸。把我从宗里除名，跟宗主老人家说对不起，这都是师兄教你的。
话这么多，都堵在喉口，变成一口一口浓重的鲜血，如水般的摊开在地上。
青春年少，匆匆而逝也是命。
现在的晴云很乐意接受，甚至能多带一个是一个。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在座的大多也是各种门的长老，高官，本来就不认识几个，岁月搓的更不熟悉。
但若仔细想想，还是有几段不容易被磨灭被毒打的经历 。
——最过分的那个凡间皇子今天还没来。还好没来。
“不过我说真的，你们对你未来的道侣未免太差了吧。”
一句说刚说完。
几乎是顷刻之间，魔音阵阵，四散的音波震的齐天响。一股魔气自的四面八方开始聚集，阴云滚滚，雷声交错一副风雨欲来。
晴云不知道司九婴怎么来的，但他也不失约，他的视线已经看不真切，模糊的人影已足够让晴云笑得粲然。隐约有什么东西轻轻滴在晴云的脸上，如梦似幻，随风而散。
真不错还有人肯为他哭两声，这让他稍稍意外。
晴云像以前对所有人一样，强撑起手，拇指楷过司九婴的眼睛。已经看不见，自然也摸不准，最后弄了满手的湿。
“魔尊大人对谁用情至此，好生羡慕。”
而后又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再哭下去，就要给我加两倍的钱。”
胸口的灼痛和毒液的腐蚀已经让晴云意识不清，是了，要死了，又总是不清醒的。他又想，结过那么多道侣都不曾如他这般垂泪深情。
他不过一介替身，一介代渡。有时候晴云也想自己到底修的是什么，从恋至爱，由浅到深，再至不爱。如此循环，品过千百种，好似都差不多的。
可若用情不深，又怎能知至苦。
晴云暗暗的数，这辈子好像爱了很多人，得了金钱，名利。然后被杀，被揍，实在是
——艹，爱不动了。
他一开始修道只是不想饿死，杀过人，也救人。
有师傅，有师妹，现在有人替他收尸，已经很好了。
身体的至苦换取灵台的清明，一种开悟的顿感令晴云自觉回光返照。他能清明的感觉到刚刚如海的哀愁悲苦如数散去，恨？不生，爱？不觉。浑身上下从未有的安逸平静，哪怕他的身体已是风中残烛。
过往种种，如云如烟。
他感受到一种纯粹无暇的意志，从心到手。内心只剩下一湖无波的深潭。
晴云要死，司九婴临近渡劫，北明星直接晋升了一个大境界。可魔尊就单单站在哪里，在座的各教见剑仙琅韵不出手，其余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深潭无波，晴云从浅岸往深走，一层一层，从脚踝曼过膝盖再到腰身。身体愈发轻盈。内心所充斥嬉闹的已经不是“这毫无意义”，而是变成了另一种“你真要如此吗？”
他自知是倔强的人，很难有人一生以撞破南墙为荣。即便自己都质疑，他也要破根问底去看一看。晴云既要死，便不会留于人间任何一缕生机。所以他走的更为坚定。深潭的水淹到了胸口，再到喉咙，最终没过头顶，水泡都不曾冒过。
“司九婴，我好像修出了无情道。”
但凡没了求生意志，晴云的瞳孔扩散开来，逐渐没了神采，语言也变得又轻又浅。
“罢了，无情不渡有情人……”
记忆的最后晴云好似听到兵器残响，仙术乱流裹挟着劲风，还有布帛破裂的声音。清幽的昙香与浓烈的莲香互相纠缠。再多的，晴云想知道也不能了。
——可我修的是多情道啊！！
———————
“可我修的是多情道啊！”
“多情道啊。”
“情道啊。”
“道啊。”
晴云刚吼完看着漫山遍野的荒废土地，自己正拿着锄头在开垦。无尽的回声互相回荡仿佛反复强调。绝望的嚎叫完嗓子还有点干。耳边吹来悠悠南风，盛夏毒辣的阳光晃的他睁不开眼。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傻/逼。
同时也察觉出不对。他不是寄了吗，莫非又是什么新因果。
死前的释怀和苦痛，甚至连师妹的剑锋，他还能感觉到丝丝余疼。他无措伸手——还有司九婴的眼泪。
“怪了…”
视线当中是一双尚且稚嫩的双手。他猛然想起，这是他幼年拜师那一年！
连年的干旱庄家颗粒无收，漫山遍野的野菜早已被坑挖干净。朝廷赈灾的粮食根本不够吃，闹出饥荒饿死了许多人，爹娘都是死在这场灾祸里。
想到这里晴云立刻扔下锄头往家里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重来那他就希望一切还来得及。一动身才发现这局身体远比他想到还瘦弱，也不知道怎么扛着比他还高的锄头跑这么远的。
无尽的饥饿激出了晴云的本能，也告诉他这不是梦。
他边爬边跑。幼年记得的事并不多，但他记忆里的白色袍角却甩不掉。
有人真心的救过他，虽然手段不温柔，但也让他不受饥寒。
他未来的师傅，琅韵。晴云在地里奄奄一息的时候被塞了一口莲藕，然后被带上了飞剑，飞途颠簸，晴云双手紧紧抓着剑柄。巨大的恐惧和迷茫的视线在风中只看见了袍角。
可如果琅韵真的收养他，那也意味着全村就他一个了。
一路上到处是腐烂的白骨，即便是正午也能看出森森寒意来。越往里走，这种骨架子就越多，但也从白骨逐渐成了骨瘦如柴的老人，熏天的尸臭直让晴云犯恶心。
“该死…不会迟了吧”
他顾不得脏，挑了最近的小路，最后锄头也扔了。远远看见几间农舍，才暗暗放下心来，当时记忆里已是断壁残垣，完好是不是意味着也许来得及。至少能保住几条命。
“爹——娘——”
晴云仿佛看见了希望朝着农舍拔腿狂奔。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上辈子修仙的缘故 ，他总有一种没来由的直觉。
一般有这直觉预感都不太好，上辈子深受其害。
果然，刚进村口，一阵轻悦的剑音便传了出来。接着引发出惊天爆响，黄沙满天衬着枯枝，同琅韵记忆中的断壁残垣开始无限重合。
——不会这么巧吧。
连晴云自己都不可置信。
——琅韵？
只见黄沙飞舞之中逐渐走出一人，通体白衣同这飞沙格格不入，宽袍广袖流光溢彩，腰上一条水蓝色的腰带分外惹眼，朱唇玉润，垂至胸口的鬓发盖住了眼角，长发高束，额心点着朱砂倒显出几分慈悲来。
他边扇边咳嗽，逐渐站定在晴云身前，随后单手扶住一旁断壁，当面吐了起来。
吐了？
吐了！
晴云是震惊的。毕竟未来的剑仙大佬居然晕飞剑说出来是有些不可思议的。
怪不得一开始飞的那么颠，导致晴云觉得大佬飞剑都颠。
年轻的琅韵吐了许久，才注意到自己面前有个脏兮兮的小孩，骨瘦如柴，邋里邋遢，但都不是重点。这小孩的目光多出几丝耐人寻味才更让他在意。
“小屁孩看什么看，GUN。”
琅韵骂完发现那小孩的玩味好像又重了几分。还没等琅韵再开口，晴云便单膝跪地扣了下去。
“弟子晴云，愿拜您为师，死生追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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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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