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呛咳,身躯蜷缩几乎成一团,胸口那痛楚像在排山倒海。
镣铐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双腿发软。
若不是靠着身后刑架的支撑,怕是早已瘫倒在地。
此时沈湘南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上前一步,冲着君墨玉躬身行礼:
“陛下,臣刚刚又仔细想了想,此事或许当真有蹊跷。”
沈湘南微微抬眸:
“这书信的字迹,乍一看确实与白卿有几分相似,可细细端详,那笔画的走势、落笔的轻重,多有微妙差异。白卿往日为陛下起草的奏章、书信,臣也有幸瞧过几眼,其字迹风格一贯是洒脱中透着规整,笔锋凌厉却不失优雅,可这信件上的字,虽竭力模仿,却还是生硬刻板了些,透着一股生疏劲儿。”
君墨玉眉头紧锁,目光狐疑地在沈湘南和白卿之间来回游移,并未言语,只是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湘南见状,忙又接着道:
“陛下,白卿对您的忠心,臣这些日子也是看在眼里的。白卿事事以陛下喜好为准,陛下偶感不适,他守在榻前悉心照料,忧心得茶饭不思,这般柔肠百转、体贴入微,怎会轻易背叛陛下?”
“再说了,若白卿当真心怀不轨,为何以往行事从不露出马脚,偏生这次如此大意,用飞鸽传书这等极易败露的法子?这实在不符合他素日谨慎聪慧的性子。依臣之见,定是有人蓄意模仿他笔迹,妄图混淆视听,好将这通敌叛国的重罪栽赃到他头上,其心险恶,陛下万不可被蒙蔽啊!”
君墨玉神色稍缓,却仍有疑虑:
“那依你之见,这间谍会是谁?”
沈湘南微微垂首,作思索状片刻,而后抬头,道:
“陛下,臣听闻近日朝堂上有个新晋小吏,名叫林佑安,此人平日里行事低调,却总爱在暗处打听些机密要事,与不少来路不明之人有频繁往来。而且,他曾多次在公开场合对白卿流露出嫉妒之色,常抱怨自己满腹才华却不得重用,而白卿却能常伴陛下身侧,风光无限。”
“臣斗胆揣测,会不会是此人怀恨在心,伺机报复,妄图借通敌一事扳倒白卿,自己好取而代之?”
君墨玉目光如炬,直直盯向他,许久才道:
“沈湘南,你当朕是那好糊弄的三岁孩童?起初你一口咬定是白卿,可如今,不过转瞬之间,你却话锋突变,说这间谍另有其人,还编排得这般有理有据。”
说着,他微微向前逼近一步,压迫感十足:
“你这般反复无常,朕的朝堂岂容你这般儿戏?!”
沈湘南心头猛地一紧,他忙双膝跪地,重重叩首,额头触地,道:
“陛下息怒!臣绝无半点戏弄陛下之意,更不敢心存欺瞒。起初臣见那信件,又逢严查间谍的风口浪尖,一时心急,只觉证据确凿,生怕耽搁了揪出奸细的时机,才莽撞行事。”
“可待冷静下来,细细回想白卿过往种种,实在难以将那通敌叛国之罪与他全然对上号。臣深知此事干系重大,若真错怪了忠良,让那幕后黑手逍遥法外,才是真正误了陛下大事,危及我朝根基。臣这颗心,自始至终都是向着陛下,向着我朝安稳,绝不敢有半分僭越谋私啊。”
沈湘南抬起头,额头红印醒目:
“至于那林佑安,臣也是偶然间察觉其行迹可疑,多番查证后才敢向陛下提及。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所言句句属实,只求陛下彻查,莫让奸佞得逞,还朝堂清明,白卿清白。”
“沈湘南,你莫要以为三言两语就能将此事轻易揭过!不论这幕后间谍究竟是谁,但凡证据确凿,朕定不会轻饶!”
他怒喝道:“而你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将白卿定罪,如今又仓促改口,这般搬弄是非,朕不罚你是不行了。”
沈湘南重重叩首,朗声道:
“陛下圣明,臣甘愿受罚!”
他道:“臣愿领任何惩处,绝无怨言。只望陛下念在臣往日尚有几分微末功劳,莫要因臣之过寒了朝臣们的心,能彻查此事,还真相大白于天下。臣愿受鞭笞之刑,以皮肉之苦警醒自身鲁莽;愿被削去官职,闭门思过,日夜研读朝规国法,待日后若还有机会,定当殚精竭虑,重新为陛下分忧,弥补今日罪责。”
他混迹宫中,官场话早已熟能生巧,能精准抓住陛下的痛处。
君墨玉沉默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待朕查明真相,若还有欺瞒,新账旧账一并算清,定叫你生不如死!”
君墨玉心中那愧疚之感涌升,望着白卿那孱弱且伤痕累累的身躯,他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他想道歉。
话都在喉间千回百转,好不容易积攒起一丝勇气,刚向前踏出半步,白卿却将头猛地一偏。
侧脸满是淤青、血痕与惨白交织。
君墨玉身形一僵,伸在半空的手缓缓攥成拳头,他低唤一声:“卿卿……”
往昔相处的点滴此刻如尖针,根根扎入记忆深处。
曾几何时,白卿伴他于书案旁,为他研磨铺纸,柔亮烛光映着侧脸,偶尔抬眼相视;
逢他偶感微恙,白卿衣不解带守在榻前,素手轻拭额头汗珠,一勺勺喂着苦涩药汤;
宫苑漫步,繁花似锦间,笑语嗔言回荡,白卿发丝拂过脸颊,痒痒的。
可如今……似乎在这一刻都支离破碎。
“朕错了……”
白卿身子微微一震,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陛下没有错,错的是臣,识人不清,错付真心。”
“臣原以为……真心能换真心,可陛下却一心想赐臣死……”
君墨玉心间焦急似火,双唇抖动,话语在喉间翻涌,恨不能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卿卿,朕从未想过赐你死……”
他急步上前,想要去触碰白卿,指尖堪堪触到白卿衣角,却被白卿身子猛地一挣,瞬间僵在半空。
白卿此时仿若被点燃的火药桶,积压许久的悲愤、委屈与伤痛瞬间爆开,他双眼圆睁,布满血丝的眸中恨意灼灼。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怒吼:
“滚!”
那声音沙哑破碎,却似一道惊雷,雳进君墨玉耳中,直直戳入心底。
君墨玉身形陡然一滞。
白卿目色陷入癫狂。
此时体内毒素本就肆虐,加上被君墨玉寒透了心,情绪几乎就要决堤。
见君墨玉还未离去,他脖颈青筋暴起,双手用力攥紧,再次声嘶力竭地咆哮:
“滚啊!!!”
他眼眶迸裂,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和着唇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淌满衣襟。
君墨玉瞧着这般模样的白卿,只觉心如刀割。他眼眶泛红,嗫嚅着:“卿卿……”
也是啊,一个人被几番怀疑甚至置之于死地,怎么可能不恨他呢?
恨之入骨都不足以抵心中意。
沈湘南瞧着眼前这一幕,开口打破这死寂,说道:
“陛下,许是有件事真错怪白卿了。”
“陛下可还记得上次那场凶险战事?白卿看似背刺陛下,实则是无奈之举。当时敌众我寡,局势危如累卵,敌军已然躁动,几近失控,白卿当机立断,出此下策,只为稳住敌方士兵,寻得谈判之机,以解陛下燃眉之急。”
“那一刀,未曾触及要害,只为演这一场戏,骗过敌军。而后敌军见计得逞,欲要对陛下不利,白卿他毫不犹豫,飞身挡在陛下身前,直面那万千长矛,声声高呼愿以一命换一命,护陛下周全。敌军见有机可乘,这才挟持了他去,并非他真心投敌叛变啊!”
君墨玉醒来只记得白卿背刺了自己,却不知后来白卿为何被俘虏,还以为是他叛变了。
他一脸茫然,他问白卿:“为何这些我不曾听你说过?”
白卿直直瞪向他,干裂唇角微微勾起,满是讥讽的笑,却因虚弱而显得破碎狰狞。
他竟还问得出口?!
被敌军掳去,自己在那暗无天日的敌方牢狱整整煎熬了三个月!
其间,鞭笞拷打、饥寒交迫,每日在生死边缘徘徊,不求陛下能派援军,能念及往昔情分救臣脱离苦海,但哪怕只是一丝惦念……
也等不到。
可陛下呢?陛下做了什么?生死皆与他无关,这般视若无睹,心狠至此,又何必再费唇舌解释?
白卿缓了缓,他仰起头,任由血水泪水混着额间冷汗蜿蜒淌下,恨恨道:
“过往种种,又何须再提,权当臣瞎了眼,错付了真心。”
君墨玉嘴唇微微颤抖,从喉间挤出几个字:
“朕知道了,朕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说罢,他缓缓转身。
待君墨玉身影消失在牢门转角,沈湘南迅速凑近牢笼,目光在白卿面容上一扫而过,压低声音道:
“演得不错嘛,这番苦肉计足够让昏君愧疚于心了,不用演了。”
先让昏君怀疑白卿,憎恨高涨时陡然反转,让昏君误会了他,这样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怀疑他是间谍了。
而且这样君墨玉心里就会布满愧疚,从心底就种下了一颗对白卿难以猜忌的种子。
白卿听闻此言,胸膛剧烈起伏,本就惨白如纸的面色瞬间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噗——”
一口浓稠鲜血不受控制地喷射而出,他双手死死捂住胸口,身子蜷缩成一团,镣铐碰撞发出刺耳声响。
“咳咳咳……”
他咳得撕心裂肺,每一下都似要将肺腑咳出,殷红血沫四溅。
他没有在演,从一开始就没有演。
爱是真的,念是真的。
恨是真的,痛也是真的。
沈湘南脸色骤变,眼底慌乱一闪而过:
“白卿!你……”
(按爪)[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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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白卿(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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