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楚平找到自己的座位号,把行李箱放在头顶的架子上,在靠窗的位子坐下。环顾四周,高铁比火车整洁宽敞很多,他觉得很新奇。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坐高铁,虽然票价是火车票的两倍,但他还是咬牙买了高铁票,原因无他,就像司机大伯说的那样,他要去体验他没体验过的,见识他没见识过的。
高铁开始启动,向前行驶,稻田、屋舍、树木、河流都被火车甩在身后。陈楚平把头靠在玻璃上,这片秀美却贫穷的土地养育了他,而他寒窗苦读十余载的目的,是离开这里。
厌烦了十几年如一日的群山,厌烦了代代相传的贫穷和落后,他迫切想要改变现状,改变自我,改变一切,他想要变成一个崭新的人,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
高铁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隧道里很黑,反光玻璃照着他的面孔,一张刚满18岁的准大学生的青涩面孔。他对着自己笑了一下。美好的未来在等着他。
距离目的地还有3小时,他需要换车去赶另外一趟,提着行李快速走着,换乘的时间短,非常赶,他扛着行李飞奔起来。
终于找到对应的列车,上了车,找到了座位,他开始放行李。
这时有人借过,他连忙后退,这一退退得毫无征兆,直撞到身后人的怀里。一个厚实的胸膛。
陈楚平回头一看,一个男人正捂着下巴。陈楚平有些惊奇,他自己已是一米八二的身高,男人竟然比他还高大半个头。
男人微蹙着眉,因为陈楚平不止撞到了男人下巴,还踩到了男人的脚。陈楚平手忙脚乱挪开脚,口中连连道歉。
男人并未说什么,伸手来拉陈楚平。陈楚平以为男人要打他,结果男人只是拉陈楚平一起站在道旁,给对面拥挤的人流让道。
车厢狭窄,陈楚平几乎是紧贴着男人的身体。男人超过一米九的个子,身形高大,腰板笔直,在车厢里十分打眼。
等了三分多钟,直到对面要过的人都过去了,陈楚平以为男人也要过,一边给男人让道,一边道歉:“不好意思。”
男人却并不走,一双眼睛沉静幽深望着他,直看了他好几秒钟,陈楚平不解,男人道:“我就坐这里,你挡着我座位了。”
陈楚平恍然,连忙给他让开。巧的是,两个人位置刚好挨着,男人靠窗,陈楚平靠过道。
男人经过陈楚平的时候,陈楚平闻见了他身上木质的香水味,很淡,有雪松的冷感。一个自带气场的男人。
陈楚平跟着坐下。身边坐着一个存在感很强的男人,实在令人难以放松下来。
陈楚平忍住不让自己拿目光打量对方,因为那太奇怪了。但他又实在好奇,就装作看窗外风景的样子,通过反光玻璃偷瞄几眼。
儒雅,英俊,风度翩翩,头发乌黑茂密,看不出年纪,但肯定比他大。着装看似随意却暗藏玄机,衣服剪裁服帖,肩膀和腰线像是用尺子量过,连袖口卷起的弧度都像是经过精确计算。
精致又不刻意,简单又高级。这人肯定不是普通人,衣服简单却搭得这么有门道,像是天生就该这样穿。
看起来像是位大人物呢。
但是什么样的大人物会出现在高铁二等座的车厢?先不说有飞机这种东西,就算是坐高铁,还有一等座和商务座呢。
不过,倒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A市原本就是全国政治中心,这条高铁线路又连接另一座经济中心城市,属于热门线路。高铁比飞机灵活、便捷。大人物因私事乘坐高铁,又因开学季座位紧俏,商务座和一等座售磬,不得已只能买二等座和他比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或许真是位大人物呢。
气质太好,言行举止都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就连随意抬起手腕看腕表的动作都叫人移不开目光。
说来也巧,陈楚平刚想要变成一个崭新的人,男人就出现在了他眼前,简直就是他心中的理想形象在召唤他。
自己将来也能拥有这般气质风度吗?恐怕难,男人的气质太矜贵太出挑,一般人都学不来,更何况出身贫寒的陈楚平呢。
真是奇怪,他不太关注陌生人,也很少对陌生人感到好奇,这还是他头一次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好奇心,强烈到几乎让他有种想跟对方搭讪的冲动。还好他忍住了。
男人好像很忙,从坐下开始,不是翻阅文件,就是带着蓝牙耳机打电话。这才过去半小时,男人已经接了三个电话了。他打电话时声音很好听,不疾不徐的低沉嗓音,叫人一听心里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嗯,高铁,没有票了……好吧,你也可以认为我在践行联大的碳中和政策。”
男人笑了,管风琴一样的笑声。
男人一笑眼尾那里会皱起三条纹路,像蝴蝶展翅。陈楚平被那笑容吸引住,目不转睛看过去。
鱼尾纹暴露了男人的年龄,起码三十岁。已经是个老男人了。
对年轻得一塌糊涂的陈楚平而言,皱纹是相当陌生的事物,在他看来,凡有皱纹的三十岁以上的人都称得上「老」这个字。
老虽老,却另有一番成熟与风情。男人的笑容和嗓音极具魅力,勾得陈楚平看呆了。
“不需要,高铁上的安保足够了。”
男人注意到陈楚平的目光,微微侧头看了过来,和陈楚平呆呆的目光对视,男人点头致意,漫不经心地对电话那头说:
“放心吧,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我。”
男人挂了电话,陈楚平仍然愣愣地看着他。男人挑了挑眉,目光仿佛询问:“有什么事吗?”
陈楚平这才回过神来,赶紧移开目光,脸上禁不住有些发热。真丢人,他想,干嘛这样盯着一个陌生人看呢?人家准以为他很奇怪。
男人露出微笑:“学生?”
陈楚平点头。
“大几?”
“大一。”
“哪所学校?”
“A大。”
男人眸光闪了一下,像是来了兴趣,“哪个专业?”
“英语。”
“是吗?”男人话不多,对这个专业也没有过多评价,只是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不错。”
似乎又丧失了谈话的兴趣,男人将头转了回去,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本书来看。
沉默开始蔓延。陈楚平不太甘心好不容易开启的对话在此时中断。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要和眼前的男人多交流的想法,在他的世界里从未遇到这样气质矜贵气场强大的人,他迷恋对方带给他的那种感觉。
人生就是会遇到这样一种情况,会被某些人强烈吸引,对对方产生好感,想靠近对方,想和对方说话。
这种被吸引的感觉既令人兴奋又带着一丝脆弱,因为它涉及到人们内心深处的渴望。它是一种直觉,一种完全难以用理性解释的化学反应。
他想要缩短与对方的心理距离,想要更多的对话,想更了解对方。
然而他也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一时间还真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只是干巴巴地问:
“你觉得这个专业怎么样?”
“不错。”男人声音醇厚悦耳,让人舒畅,哪怕这是一句敷衍的话,也叫人听着身心舒畅。
他觉得自己对眼前男人的好感,是来自于一种隐隐想要成为对方的愿望。他其实非常想摆脱自己身上的穷酸气,但他知道,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彻底抹去。
他羡慕对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优雅,那是良好的教养和优渥的出身才能造就的,而这些,是他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企及的。
男人脊背挺直,姿态优雅,与他视线相接时,陈楚平总觉得矮了一截,仿佛自己的一切都被对方看穿。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拥有那样的自信和底气,不再仰视对方呢?
正胡思乱想着,男人忽然问道:“你读书吗?”
“读过一些。”
陈楚平这时才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的是一本英文书,书名是: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
“这本是我比较喜欢的,看了很多遍,你看过吗?”
陈楚平摇了摇头,作为一个小镇做题家,他这十几年只为高考而活,与考试无关的书籍一律不读,甚至还觉得那是浪费时间。更何况那是一本英文书,读起来更没意思。
此刻他却无比希望自己读过这本书,能够说出自己的看法,最好能让男人刮目相看。
“没看过也没关系,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确实是很难静下心来读这些晦涩的书。”男人表情略有失望的,对他安慰地笑一笑。
陈楚平张了张嘴,犹豫着道:“这本书中文翻译过来叫《政治秩序的起源》。我虽然没读过这本书,但我可以说说我对政治的看法……”
男人笑道:“哦,说来听听?”
“我记得俾斯麦的一句话: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我觉得这就是政治的本质,政治就是审时度势,它无法引领河流往哪个方向走,但可以尝试让河流上的船往哪个方向走。”
男人看着他,不说话,一双黝黑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陈楚平心中惴惴不安,他不知道回答的是对还是错,因为他对政治一点也不了解,何谈有什么看法。而且,这些话不是他的原生观点,是他不知道从哪个热门帖子里抄的一段话,原本用来应付命题作文的,此时脑子一热就顺口背了出来。
政治是可能性的艺术,所以呢?他想表达什么?确实是一个正确的观点,却被塞进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上下文里。
在对方审视的目光里,他觉得自己脸红了,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对方很难看不出他的脸红。
他太急于表现了,像是在卖弄,像个小丑。
真丢人,他想。不知所云,用力过猛,本来跟人家聊不下去就不要硬聊,这下彻底暴露了自己的蠢相。他一定觉得我是个傻瓜,能考上A大只是凭运气。
男人终于开口了,“很不错,你的比喻很生动,抓住了俾斯麦这句话的精髓。”
跟其他中年男人不一样的是,碰到这种情况,其他中年男人早就「政治」这一话题从地方政治谈到国际形势,充分展示好为人师的特点,但男人很含蓄,只是鼓励,并不卖弄。
“还有吗?”
还有?还有什么?陈楚平脑中一片空白。好吧,看来真得即兴来一篇命题作文了。陈楚平思忖了好一会,才斟酌着道:
“额,我觉得……就,就像河流有自己的流向一样,每个国家和社会也有它自己的历史、文化、经济啥的,反正就是有它自己的一套东西。政治可能没法完全改变这些,就像不能硬把河流往反方向拉一样,但厉害的政治家会看情况,看看老百姓想啥,现在流行啥,有啥危险,就像开船的老手一样,看看水流咋样,风往哪儿吹,有没有暗礁啥的,然后在现在能做到的范围内,找一条最好的路走。
“所以我觉得,政治家厉害的地方不是说他能变出啥新东西,而是他能发现机会,然后抓住它。就像经济不好的时候,改改社保制度,或者和平的时候,搞搞外交联盟,都是看准了时机才做的。”
男人很满意地点头:“很不错,虽然你不是政治家,但你说的这些,当个优秀的政治家是够用了。”
陈楚平脸红了,心底长舒一口气,幸好没有辱没他A大状元的名头。
“那你对外交有什么看法呢?”男人忽然问。
外交?怎么又谈到外交了?
“外交……额,我觉得也像河流上的船吧。只不过,这次有很多船,每个船都有自己的方向。外交官就像经验丰富的领航员,需要了解水文、风向,还要了解其他船只的航线和意图,才能引导自己的船只安全有效地航行,最终到达目的地。有时候需要合作,有时候需要竞争,甚至有时候需要对抗,但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维护国家利益。”
男人微微一笑,眼神中带着赞许。陈楚平被那笑容搞得有些羞涩,紧张地搓了搓手,眼神闪躲,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时男人突然问道:“你们是这两天开学吧?”
“啊?嗯,对的。”
“你今晚住哪里?”
“住哪里?”陈楚平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列车到站都晚上9点了,今天肯定来不及报道了,你今晚住哪儿想好了吗?”
“我…能住学校吗?”陈楚平一头雾水,他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新生报道今天肯定关门了,你拿不到宿舍钥匙。学校附近倒是有酒店,不过现在新生开学,估计又贵又难订。小旅馆嘛……不太安全卫生。”
“这样吧,”男人稍作考虑,提出建议,“如果你不介意,今晚可以住我家。我女儿也是A大新生,跟你是同届,明天你们可以一起去学校报到,互相也有个照应。”
没想到男人竟如此热心,陈楚平有些吃惊,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接受。第一次见面就去别人家住,总觉得不太妥当。
但转念一想,如果自己不答应的话,就得另找住的地方。他经济上并不宽裕,坐高铁已是奢侈的,哪里敢想住酒店这种事,就算是旅馆,他也心痛这笔计划之外的支出。
本着能省一笔是一笔的想法,陈楚平打算接受男人的帮助,小心翼翼地询问:“这……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男人微笑着摇摇头:“不麻烦,说来也巧,我女儿和你差不多年纪,你们都考上了A大。虽然专业不同,但成为校友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我带你回去,她应该会很高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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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02 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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