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磕跘跘，兜兜转转。
这个身体真的是…忒不争气！若是在前世，提气行轻功，只需几个时辰的路，如今居然走了一天一夜。
老旧的粗布衣衫上又刮了几个洞，裤脚到腰间溅满了泥泞，皆因这副身体于崎岖山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跟头。
好在终于苦尽甘来，秋染看到山脚下那伫立高耸的巨大山门几乎热泪盈眶，那就是她的山庄！第一剑庄！
只需想想将要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坦日子，赏花酌酒调戏小弟子，就不禁得意地忘了形。
秋染步履微动，脚尖轻提，想着几步便能飞到那山门口去。
“吧唧”，一脚踩空，“轱辘轱辘”，倒是也以最快的速度滚到了山门口。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旁边传来一个清亮亮的少年音。
秋染起身随意扑了扑灰，捋了下凌乱的头发，对此不甚在意，面带微笑地扭头看去。
一个身着素净白袍的少年立于龙柱旁，他的头发高高扎起成个丸子，一根青木簪斜斜插着，拢不住的碎发轻轻落于脸旁，乌丝下一双灵动的眼眸正盯着她。
“此子模样不错。”秋染暗想。
少年应是年岁不大，走到近前便可见他身高与秋染差不多。他打量了一下她，皱了眉头，随即伸手狠狠推了一把。
“小叫花子，离远点，不要在我们第一剑庄门前晃悠。”
呵，长的是好看，可也就是个凡夫俗子。
嫌弃地拍了拍被少年碰过的袖子，好似那簌簌而下的灰土不是她带的，而是少年的手弄脏了她的衣衫。
“这位门童，你除了这件剑庄发与你的袍子，还比我多了什么物件？一双狗眼吗？”
既然是个看门的，便是既无天赋又无背景，哪儿来的脸在此看人低。
“什么门童？我乃是第一剑庄的看门大弟子！”少年嗔道。
“看门大弟子？”秋染嘴角一抽。
“当然，我们姜庄主说了，既入此山，便皆为我剑庄弟子，如今的看门弟子中，我入山最早，自然是看门大弟子。”少年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姜庄主，可是叫姜南谷？”秋染抓到了关键词。
“那是自然，难道还有别的姜庄主不成？”少年言语中脸色上皆是崇拜。
***
姜南谷是秋染收的第一个弟子，那年她十六岁，已经在江湖上打出了名头，世人皆称赞她为第一女剑，秋染却不甚服气，以她的天资艳艳，单挑四大门派八大家族高手皆无败绩，明明就应该是天下第一剑，凭何因她性别要在前面添个女字？
于是有人告与她，如今武林正派之中她确已无敌手，可那远在岭南阴暗地域的瀛岐谷中，已淡出人世三十余年的魔教——赤阴教中亦出了一个惊世之才，据说一手剑术出神入化，一人之力横扫赤阴教八大长老的合围攻势。
也是因着这个人，平息多年的赤阴教近些时日也蠢蠢欲动起来。
打败魔教圣子，她才能称得上是天下第一剑。
秋染拔脚就前往岭南。
便是在那途中，遇到了那个被狗养大的孩子。
越靠近岭南，越是荒凉贫瘠，中原到岭南边界的蔚县刚遭了荒，当地人食不果腹，流浪乞儿们更是只能吃草食土，于是打上了姜乞儿的老母狗的主意。
姜乞儿早早就提防着了，带着老母狗躲到了偏远的破旧废庙里。
可他们还是被找到了。
秋染只是寻个地方落脚，便看到了一个**岁的孩子被围殴，身下紧紧护着一只已被人割了颈脉的老母狗。
“既是被狗养大的，那你可能如狗一般忠心？”秋染居高临下，睨着地上衣衫破烂、瘦弱伶仃的姜乞儿。
姜乞儿看着她，眼睛像看见主人的小狗一样亮了，乖巧地点了点头。
于是她把姜乞儿和老母狗拎了出来，带他到蔚县南边的一个山谷中葬了老母狗，在老母狗墓旁，谷中一缕风夹着阴湿的草味儿吹来，姜乞儿给自己取了名字，姜南谷。
***
“在下秋染，求见第一剑庄庄主。”秋染向少年微微拱手，正色道。既知小谷已为庄主，就不再与少年计较其他。
“我们庄主岂是你个小叫花子想见便见的？”少年说着拒绝的话，手却伸了出来。
秋染慢腾腾地从头上取下根簪子。这身体生前可能真是个小叫花子，全身上下就这一件首饰，比针大不了多少的银簪。
少年接过银簪看了眼，继续有气无力道，“庄主高位森严，我不是想见便能见到的。”
秋染狠狠压下一口怒气。他居然收了礼还嫌弃！簪子虽小，那也是银子做的，从来没人能在她这儿捞走银子，若不是……
咬了咬牙，为了这辈子的米虫生活，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她只好取下内衫挂着的碧玉牌，这是重生醒来翻遍全身找到的唯一值钱的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不知这个小姑娘生前怎么得到的，大概不是偷的就是捡的。当时醒来不远处还看到躺倒了一圈的人，说不定小姑娘是干摸尸的行当。
“此物乃是我的传家之宝，便赠予小公子了。”秋染心痛不已，“您既是庄主的看门大弟子，在剑庄自是独一无二的地位，相信定有办法相助秋染见到庄主。”
少年看到这碧玉，眼睛立刻就移不开神，那炯炯目光，跟秋染看到这宝贝时一模一样。
他拿过碧玉牌，用袖子轻轻扑了扑灰，举起来对着阳光细细看着，眼里的精光更甚，然后喉咙可疑地动了一下，像是咽了下口水。
少年满意且得意，“那当然，没有我看门大弟子办不成的事儿。”
一边说着，一边揣进了怀里，“庄主每个月十五都会出山，到时候我带你在庄主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甚好！秋染欣喜万分。
少年斜她一眼，看着秋染刚刚还皱巴巴的小脸立刻盈满了喜悦，眼神明亮。
撇撇嘴道：“见庄主可不是什么好事，我也是怜你年纪轻轻，不想你受折磨或是送了性命。”
“世人皆知，第一剑庄庄主侠义无双，剑庄弟子人人行侠仗义，行走江湖为民除恶，我岂会有何危险？”秋染不在意地道。
少年眉头一挑：“你这是从哪个盗版话本里看来的？若是说心狠手辣，无人不颤称一句姜庄主，毕竟他可是踩着他的师父，同门的尸山，爬到现在这个位置。”
“等等，你这话什么意思……”
“为了成就大业，师父和同门都杀的人，当称之为凶悍无双。”少年摇头晃脑道。
像是一道雷劈进了大脑。是姜南谷杀的她？秋染只觉得不可能，且不论她从救下他，到抚养他长大的师徒恩情，姜南谷的性情人品她一直都看在眼里。
他处事沉稳可靠，剑庄的一切事务交于他打理得井井有条，秋染这个庄主只顾着玩乐，以及在必要的时候充当打手。
他对她尊敬之至，只要她说的，他从未懈怠，尽了力地满足她之所想，就是每天向她汇报庄内的大小事务让她觉得唠叨烦躁。
同时他正直且磊落，不屑于阴谋诡计，与人交手皆光明正大。除了那只老狗，他未经历过生离死别，未有深仇大恨，因此他对任何人都心怀悲悯。他是一个真正的胸有侠义之人。
秋染不相信少年所言。
可是，上一世死前的那段记忆……她只记得她好像看到了魔教圣子鸿若青，内心躁郁不安，看着窗外的圆月都成了血色，她的发了狂的剑刺向鸿若青，穿过他的琵琶骨将他钉在柱上，然后……
然后她真的不记得了，她记得上一世的所有，独独这一段……
“大弟子，我突然想起我家着火了，我先回去灭火，下次再来找你办事儿。”秋染赔笑着，伸手去抓少年收进衣内的玉。
不管真的假的，不管姜南谷在她记忆里是个多么好的弟子，现在都不能贸然相见。还是先在江湖上打听一番，再做打算。
还有，这块玉也不能白白给这小子，她的宝贝得拿回来……
“啪”，少年清脆地拍在秋染手上，挑着眉道，“怎滴，你想耍赖？如今咱们这交易便成了，你行不行都得做下去。”
秋染微愠，“你不要不识好歹……”
倏地，一缕清风自山上流淌而下，带来月季花的清香，这丝花意渐香渐浓，沁人心脾。
少年伸出的手一僵。
“你是什么人？”一个甜甜的女音，语气中有些许傲气。
山门内走出一个红衣女子，如同一簇火焰，着一袭红色长裙，一根系带于腰间系了一条红色长鞭，长发高高束起，更显其飒爽英姿。
她身后跟了两个年岁不大的女童，桃花粉面，煞是可爱。那疑问声正是其中一个女童发出的。
红衣女子的步子迈着凌厉之气，她瞬间近了身，眼神冷冷扫过秋染和少年，她的发丝被风吹起，轻轻拂过秋染的面颊，带着那让人舒缓愉悦的月季花香。
是个美人儿！秋染的眼神直了直，只要是美人儿，不管男女对她都是通杀。
这边秋染还在出神，那厢少年已经跪下了。
“回禀莫山主，弟子正在值守，见此人躲在暗处打量山门，便将其捉来询问，发现其应是路过此处的乞儿，好奇剑庄壮阔，便多看了两眼。”少年低头跪语。
“哈？不是，我是来……”秋染欲辩解。
“但是，弟子也不是偏听之人！”少年立刻大声打断，“于是将小乞儿搜了身，搜出此物。”
少年双手奉上碧玉牌给了莫山主。
秋染瞪眼，她的宝贝！
“此玉价值不菲，定不是小乞儿所能有，因此弟子猜测是偷来的，这小乞儿行惯了偷窃之事，见我们山门宏伟，欲进入偷盗宝物！”少年义正言辞道，满脸正义之色。
秋染气炸了。
这个臭小子不光拿她的玉牌谄媚献宝，还倒打一耙泼她脏水！
她的银牙都要咬碎了，握紧了拳头，运气朝少年狠狠打去。
一片叶飘落，寂静无声。
少年挨了这一拳身形未动，秋染却捏住了手，吃痛起来。
她忘记这身体的内力约等于零了。
“莫山主，这小乞儿言行粗鄙，弟子不能让她污了莫山主的耳朵和眼睛，这就把她拖去旁边处理了。”少年顺势一手将秋染的双手固在身后，一手捂住了她的嘴，推搡着往山上走去。
“等等，”莫山主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回转身去，看到夕阳将她的唇映得鲜红，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邱大小姐，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莫山主正眼打量了秋染，除去褴褛的衣衫和满身的尘土，细皮嫩肉的确实是个大小姐模样。
她摩挲了一下碧玉牌背面那个邱字，拎着玉绳将其放在秋染眼前晃了晃。
“青阳派掌门邱启之女，邱晓苒，携掌门玉玦出行，所为何事？”
邱晓苒，莫非就是这具身体的身份？秋染在心中思索，青阳派她有印象，是个小门派，在武林上也极为低调，上一世也只是听说，但并未与其打过交道，自然也不会认得这是掌门玉玦。
“莫山主，我若是说我不是邱晓苒，你可信我？”
莫山主冷冷横她一眼。
“我是冒充的，其实我是剑庄的线人，不信你可以问我任何关于剑庄的问题。”秋染尴尬笑道。
莫山主轻哼一声，“早就探到会有人携青阳派掌门玉玦下山，前往珍珠岛密谈，我派出去的人，可是两周前就在青阳山下等着了。”
“只是，”莫山主话音一转，语气凌厉，“他们本该每隔两个时辰与我通信一次，却已经两日没有消息传来。”
所以，那躺倒的一圈人，应该就是莫山主所派。
“我以为那些群蠢货失败了，却不想邱大小姐自己送上门来。”莫山主笑了，狭长的眉眼弯弯，冷清中显出一丝妖娆妩媚。
秋染扶额叹息，莫山主派人去捉携青阳派掌门玉玦之人，捉住了邱晓苒，可那些人却死了，邱晓苒也死了，然后自己就不知怎的重生在了邱晓苒身上，直奔第一剑庄而来，确实属于是送上门了。
而且，想想那躺了一圈的人，明显邱晓苒和莫山主之间不是可以好好说话的关系……
“我自然不是随便前来的，我要见庄主，我携掌门玉玦所为之事只能说与庄主听！”如今之计，必须先见到姜南谷才行了。
莫山主对这话不予置否，目光掠过秋染，对其身后的少年道，“邱大小姐，武艺低微，却擅使毒，你再去搜搜身，记住，要仔细搜，全身搜。”
少年领了命，仍是一只手制住秋染双手，另一只手从头发开始，仔细摸索秋染身上的每一处，摸到一些敏感处，少年的脸就开始胀得通红。
秋染只好眼神坚定目视前方，气势上不能怂。
倒也确实让他摸出了东西，是一些纸包，还有小玉瓶。
“这些都是见血封喉的剧毒。”莫山主道。
少年手一抖，只想把东西丢地上。
“莫撒出来，若是不小心沾染或者吸入中了毒，可没人给你解毒。”莫山主看着少年受惊的样子淡淡道。
“看门的，你叫什么名字。”莫山主问，这个少年有些机灵，模样生得也好看。
“属……属下，肖，钰铭。”少年突然被问话，紧张得手也抖声音也抖，好不容易稳住捧好了纸包和玉瓶，一动不敢动，生怕手指歪一下都能把里面的毒撒出来。
莫山主微点头，然后取下腰间的长鞭，随手一挥，长鞭如毒蛇攻击猎物，直扑向秋染，紧紧地缠绕在她腰上。
抬手一拉，便把秋染狠狠拽到身前，又在即将被她撞到时扯住她的衣襟，像拎小鸟一样把她拎在手上。
秋染这小身板比莫山主矮了半个头，此时就是只待宰的小鸡。她瞄了眼莫山主快要撞到她的胸脯，想着这个距离，若是能尽全力给出一掌。
不行不行，考虑到双方的身体素质，内功差异，以及手上连根针样的武器的没有，还是先做一只乖巧的小鸟吧。
秋染努力挤出一点泪花，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向莫山主，试图稍微打动一下这个冷艳美人。
轻哼一声，莫山主松手，秋染落在地上一个踉跄。
“你乖乖交代，我可不伤你。”莫山主转身走进山门，轻轻一拽长鞭，秋染只觉一股大力拽着她向前差点扑倒，忙趔趄着稳住身形，跟上莫山主的背影。长裙裙摆猎猎轻扇，带出好闻的月季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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