摛锦扑哧一下笑出声,只是隔着珠帘与白纱,唯有在风拂开帘笠的间隙里,能瞟见那双清亮的眸子,满是揶揄。
众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被这放肆的声音吸引过去,但下一刻,就被石青色的人影隔开。
“告慰我的在天之灵?”燕濯扫过当前情境,兴师动众的差役,仓皇奔逃的地痞,再加上刚刚那句喊话,心下了然,似笑非笑地看过去,“诸位是不是准备得有些早了?”
人群的汹汹气焰顿被浇熄,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原地装傻充愣,唯独最前头的齐才避无可避,相峙几个呼吸,竟落下来两行清泪。
“燕县尉,我、我心里苦哇!”
“听闻有刺客,属下是片刻不敢停歇,领着县衙的兄弟们来支援,可还是来晚一步,赶到时只剩下庞勇那个没心没肺的,在馄饨摊睡得正香,”齐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同时不忘添油加醋地哭诉着,“属下心痛不已、惊惧万分,找了一天一夜,还以为、以为……”
“这才想着化悲愤为力量,为您讨回公道。”
这头哀哀戚戚,后头隐闻哂笑,夹在中间的燕濯皱了下眉,冷声终止这场闹剧。
“既然是误会,那就把人放了吧。”
齐才抹了抹脸,连声应是,推开刀刃,揪着冯大的衣领往巷里走,美其名曰,亲自登门赔礼道歉。
方入巷中,面皮堆叠而成的笑便敛了,他阴沉着一张脸,啐了口唾沫。
“无根无基的愣头青,县尉的位置坐得上,可坐得稳吗?”
他步子越走越快,临到门前,将人一扔,鞋底从冯大的背上碾进门槛,望见那道戴着官帽的身影时,这才将昂着的身子一点点躬下。
“大人,那燕濯分明是在戏耍咱们!”
*
稀稀拉拉的人影皆钻进巷口,燕濯回过头,便对上一道笑吟吟的目光。
“啧,如你这般讨嫌的人还真是少见,”摛锦努努下巴,意有所指道,“走到哪,都黏着一群惦记你性命的人。”
燕濯一时缄默,岔开话题,“我送你回去。”
哦,认输了,无话可说了。
摛锦翘了翘唇角,深知狗急跳墙的道理,于口头交锋上扳回一城,便放他一马,报了个地名,任由他穿街过巷,驾车而去。
其实不报地名,燕濯也能猜个大概。
撇去那些扔几个铜板、于檐下铺张席子便能囫囵一觉的棚屋不谈,整个平陇县也就两家客栈,依公主素日铺张浪费的作风,挑更贵的那家便是。
他勒紧缰绳,黄牛不耐烦地扑腾了会儿前蹄,安静下来时,正停在书着“平安客栈”的临街小楼前,他翻身下车,伸手去接她,只是目光却越过她,落在热闹的大堂里,挨个点过喝酒吃肉的食客,眉心收紧。
“你没带随从?”
摛锦微微抬着下颚,唯用眼尾的一点余光看人,随意地应声:“杀人这种事,若兴师动众,岂不是又在给言官弹劾我的新把柄?”
“那侍女总该有个吧?”
“曼珠的骑术可不及我,带上岂不是拖累?”
燕濯被气得有些想笑,摛锦却不会在乎他的脸色,盯着那条横在面前的手臂,思及他先前欲同她撇清关系的小动作,右手轻轻搭上去,指尖却悄然收紧,用指甲对准他的皮肉,于迈步时齐齐发力。
他定没有胆子在这时候甩开手,害她摔跤。
燕濯眉头几不可见地皱起又平,全然没有她预想中的哀叫痛呼,她不由得生出几分不满,饶是足底已踩实地面,仍不肯松手,反倒变本加厉地使劲儿。
二人并一辆牛车立在门口僵持不下,好不惹眼,时不时便要挨上几道好奇的目光,更甚至于,招来了熟人的寒暄。
“燕县尉,你平安无——”
庞勇被准了一日假,难得有了闲工夫,出来拎两个好菜回家下酒,刚踏出门,便瞧见燕濯,只是再眨下眼,瞧清燕濯正跟个小娘子在拉拉扯扯,顿把问候的词句省略,两眼放光地打探:“这位是?”
燕濯一僵,反手攥住摛锦那只作乱的手,将人半挡在身后,“是我的……”
他犹疑片刻,道:“表妹。”
“我听闻,你是追歹人去了,怎还领了个远房亲戚回来?莫非——”庞勇两颗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顿冒出个大胆的想法,目光在左右反复流连,嘿嘿笑出声,“这是你的……”
“不是!”
燕濯忙将那危险的三个字的堵回去,飞快地编了个缘由糊弄,“她要去别郡探亲,途径此处,小住几日就要离开了。”
庞勇配合地点点头,心里却是半个字都不信,幽云郡都是边关了,平陇县更是个贫瘠地,朝哪赶路也不至于打这过。
自觉窥探到真相,庞勇面上的笑愈发灿烂,朝他身侧拱了拱手,“不知表妹怎么称呼?”
摛锦瞟过去一眼,淡淡道:“云山。”
“珊瑚的珊?”
“高山的山。”
庞勇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一番,纳闷道:“姑娘家家的,咋取个这名,一点儿不中听。”
燕濯眉头一跳,顿觉不妙。
摛锦效仿庞勇方才的那副模样,目光夸张地上下扫动,轻嗤道:“以你这副尊荣,尚且敢披张皮自称为人,我叫什么名字也轮得到你来置喙?”
话音刚落,便将黏着她半天的手甩开,大步往前迈,唯在跨过门槛时,回首稍顿。
“一丘之貉!”
燕濯低眉摸了摸鼻尖,眼尾的余光却黏在摇晃的珠帘间,随其拾阶而上,直到彻底被楼板遮挡,这才收回眼,瞥向还没回过神的庞勇。
“少招惹她。”
庞勇哭丧着脸,掂了掂厚重的肚皮,又摸了摸肥头大耳,辩解道:“我夫人夸我这是旺妻的福相呢,显得她持家有方!再说,再说我也没说什么,也就那么一嘴,这小娘子也太难相与了些!”
燕濯没接话,只将缰绳塞进他手里。
“得空帮我把牛车还回去。”
庞勇双目大睁,满脸惊疑,从食盒的握把上分出一根食指,缓缓指向自己,“……我?”
*
摛锦进了厢房,抬手便唤小二布一桌好菜,说到底,今日吃的那几个柿子也不过是尝个鲜,若不是那雪花菜团实在难以下咽,往日这种品相的柿子可入不得她的眼。
许是今日饿得狠了,鸡丝银耳一上桌,她便夹了三筷子,配上热腾腾的米饭,叫腹中的馋虫彻底腾不出空闲来喊叫。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白米带着点黯淡的黄,远不及公主府里白净、饱满的珍珠米。
用了小半碗,摛锦便撂了碗,慢吞吞地品鉴其余菜式。水晶肴肉,太甜,红烧猪蹄,太腻,姜汁鱼片,太腥,没一道比得上府中厨子的手艺。
若非因为那燕贼,她又何至于在此受这种苦?
思及此处,先前眉梢的那点愉悦已彻底散了,她重重地按下筷子,差小二将桌子收拾干净。
小二点头哈腰,连声应是,扯下肩头的布巾在桌面上擦拭,目光扫过剩了大半的菜肴,依照惯例问:“这菜还没怎么动,可要收整好,明日叫厨房给客官热热?”
“我岂会吃隔夜的剩菜?”摛锦横眉过去,“全倒了!”
托盘如何上菜,小二便只能把菜如何放回托盘,只是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赶在关门前小声问了句:“若客官不要了,能否让小的带回去?这么多菜,若俭省些,够小的一家吃上半月了。”
摛锦愣了下,尚未来得及回答,小二就急急地改了口:“怪小的嘴馋,一时鬼迷心窍,这就按客官的吩咐倒了,还请不要告诉掌柜的。”
直至两扇木门合拢,摛锦才回过神。
半个月,那定已馊了、臭了,连猎回去的兔子都不肯吃放了半个月的草,那个小二,还有他的家人,怎么能将放了半个月的饭菜入口?
思来想去,定是这客栈的掌柜太过吝啬,克扣月钱,这才叫那小二食不果腹,只能讨剩菜吃。
好赖也是大邺的子民,总不能看着人活活饿死,摛锦打定主意要去资助一番,可拉开门,门外已然站了人。
是个穿素色衣衫的女子,发间戴一支木钗,肩头背了个木箱,朝她施施然行了一礼,问:“可是云娘子?”
摛锦点点头,女子便跨进来,将木箱放在桌上,熟练地从里头取出葛布、剪子以及各种瓶瓶罐罐,依次排开,“我是明济堂的大夫陆溪,来为女郎看诊。”
“燕濯请你来的?”
“是,”陆溪合上门,示意摛锦坐下,而后俯身褪下她的鞋袜,“燕县尉一个时辰前便去了明济堂,只是我当时忙着抓药,脱不开身,故而来晚了些。”
不知是陆溪动作轻柔,还是摛锦心不在焉,清洗、上药、包扎这一串流程下来,她竟没感觉到痛,甚至于在陆溪絮絮叨叨地说着医嘱时,她竟想起了燕濯。
这般好心,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成?
“诊金,结一下。”
摛锦茫然地抬起头,陆溪不得不重复一遍,“燕县尉不曾付钱,还请云娘子结一下,一共四百六十二文。”
收回前言。
呸,燕贼就是燕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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