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诊室关上门,我想要休息一会儿,闭上眼却只能任由心跳越来越强烈、大脑越来越清醒,哪怕我已经困得有些头疼恶心。空调的温度被我调高到了27度,身上却还是很冷,寒意从骨头向皮肤外面渗透,在我的身体周围形成了一层包裹,让我悬浮于床板,耳朵的轰鸣则让我几乎以为自己变成了一辆磁悬浮列车。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进入了一种模模糊糊半梦半醒的状态,窗外的天色也暗了下来。我来之不易的睡眠被外面呼啸的风声吵醒,飞沙走石像是在预告一场暴雨,带着怨气和碌碌饥肠我推开诊室的门,刚踏出一步,却瞬间来到了一片沙滩。
脚下粗糙的沙粒踩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远处灰绿色的海水一遍又一遍冲刷着滩涂,脚边的杂草稀稀落落,在风里无法控制地前仰后合。这是哪里?我开始四下环顾,试图寻找一个“目的”或是一个“目的地”,但却什么都没有,我不会游泳,所以在这种境况下我不能选择靠近海边,哪怕是在梦里,于是我往反方向也就是陆地走去。
沿着沙滩上若隐若现的石板小路往内陆走,地势在缓慢地升高,我走了很久,走到我几乎要忘记自己在走了,脑子里全是江凭说的那些话和变化,一直走到石板路变成了石板台阶,我才把心思拉回来。随着台阶一级一级地往上,我才发现自己在上一个20度坡,这几乎是一个小山丘了,而回头看,海岸线已经离我很远,并且随着我不断爬高,坡顶的一栋建筑也逐渐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建筑呢,我不知道说它像冷却塔还是灯塔还是什么堡垒更合适,它总体上算是个圆柱体,有和冷却塔一样朴素的混凝土外壁,但更瘦些,又没有灯塔那么高,顶部也没有瞭望台。终于出现一个有趣的东西了,我感觉自己的大腿都不酸了,一鼓作气加速跑上了坡顶。
但等待我的依然什么也没有。我围着那个建筑仔仔细细查看了两圈,甚至连它的门都没有找到,只有一个打不开的窗户孤零零地嵌在那里,像一个失去了表达**的人,站在海边久久地遥望着。不过我可不管这个,我必须得从它这里找出点什么信息来,于是我顾不上脏,几下就用小鱼际把窗户上的灰尘擦出一个不规则的豁口,踮着脚往里面看。在我的脸快要贴到玻璃上、我的眼睛马上就能看清里面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电影里坏人和自己同时看向门镜的画面,那种猝不及防与坏人面对面的冲击吓得我头皮发紧,耳朵一下就烧起来了,但已经晚了,我的视网膜已经完成了它的工作。
好在里面什么骇人的东西都没有,也没有人,狭小的空间里除了几件杂物就只有一个向下的楼梯,越往下越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看来这个建筑最重要的部分不在地上,而在地下,但是我进不去,也看不到楼梯究竟向下有多深,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我不死心,重新开始绕着这个建筑找,用我的手去摸索,试图找到暗门。只要有门,就一定有缝隙,哪怕它像胶带的头一样难找,我也有的是耐心。然而我还没找到门在哪里,就听到了敲门声,确切地说,是从建筑物从内部发出的敲击声,难道有人被困在了里面?我也大了胆子试着回应,但用手敲了几下墙壁纹丝不动,更没有什么声响,我只好弯下腰在地上寻找石头之类坚硬的东西,好不容易找到了半块砖头,一起身,眼前就像闪光弹炸了一样亮得我天旋地转......
“常渺!常渺!”
“年主任?!”看到近距离的年主任的这张脸,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在做梦。
“不好意思,我敲门你没应,我怕你......”
“没事没事年主任,我就是太累了,睡死过去了。”我一个咸鱼翻身坐起来,尴尬地理了下不存在的刘海和碎发,年主任关切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呃,没......也不算噩梦吧,”我回想着梦里的场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但在年主任面前不能表现出来,“......就是做了个梦。”
“我听小陈说你一直睡着,也没去吃饭,就给你买了点。”年主任把一大包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从里面拿出一罐可乐递给我,“先喝这个吧,你吃泡面吗?我去给你泡上。”
“哎——不用,”我连忙下床阻止他,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好,“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年主任。”
“没事,反正已经查完房了,也没什么事,你忙了一夜,下午晚点上班吧,中午我来值班,你吃完再睡会儿。”年主任一边说着,手里一直没停下,熟练地撕开包装,放进料包,还加了个卤蛋,然后端去接了热水。
“我怎么敢劳驾领导给我泡面?”我想跟年主任开个玩笑,没想到他一回头表情那么严肃,吓得我一下就哽住了,只好假装很忙,在那包吃的里面来回翻找,“哎?怎么买了两罐,打折吗?”
“不是,那罐是我的。”
我从来没见过年主任喝饮料,也很少见他吃零食,他这样一个保温杯里连茶叶都很少放,纯纯喝白水的人,竟然也会喝可乐?但我是很喜欢喝可乐的,没想到年主任还能注意到这些小事,如果是冰镇的就更好了,尤其是在这样热的日子里。
“谢谢啊,年主任,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喝可乐了?”
年主任在我对面坐下来,熟练地打开了易拉罐,“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其实你不用叫我主任。”
“啊?咳咳咳……”我正痛快畅饮,听到年主任这话,一个紧急刹车差点没把我呛死。
“你不用叫我主任,”年主任又重复了一遍,“慢点喝,喜欢喝也别喝太急。”
“年主任,你今天……怎么了?从早上我就觉得你怪怪的。”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你叫我‘年主任’。”
看着年主任认真的表情,我实在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但也不敢造次。
“我觉得……”年主任看着我,欲言又止。
“嗯?”
“我觉得,你总是叫我‘年主任’,会......”
“......会?”
“会,会,就是会,”年主任磕巴得脸都憋红了,试图用肢体语言辅助表达,可惜助益不大,“呃,我不想,就……”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一句话说不完整,替别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不由自在跟着年主任一起当上了意大利人,“您,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一说“您”,年主任更是急得都快抓耳挠腮了,“别,不不,常渺,你不要这样叫我,我不是什么......我是年贺,我希望你可以把我当作年贺,你理解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这谁能理解啊?
年主任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自己在脑子里把话理顺了,才再次开口,但有点不太好意思:“就是,我希望你把我当成‘年贺’,而不只是一个‘主任’。”
嗯......嗯?
我还是不太理解。
看我理解得实在费力,年主任突然笑了一下,有种实在没招了的心酸,“算了。总之你不要再叫我‘年主任’就好了,也不要总是把我当成一个‘主任’。”
“那我叫你什么?年哥?贺哥?”我回想着煜宝叫他的语气,“......贺贺?嘶,不要不要。”
“年贺吧,就叫年贺。”
“年贺?”我努力适应着这种直呼领导大名的感觉,这种“以下犯上”的感觉让我十分别扭,但是又有点熟悉——昨天,哦不今天,我也被“以下犯上”了。江凭那小子叫我常渺的时候,我的感受是有点被冒犯的,但很快,我就因为这种冒犯打破了和他的距离,说话也没那么注意了,打心底也不把自己当做他这个未成年的半个监护人了,或许年主任需要的正是这种感觉?
我试探着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太把你当个神似的供着了?我们的关系应该更近一点?”
“对!”年主任眼睛一亮,明显高兴了。
原来是这样。
确实,很多人都被自己的身份符号化了,比如老师、母亲、领导,他们会逐渐被封印在这个标签里面,甚至成为这个标签本身,其他的人会忘了他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和所有的人一样。诚然,这种按身份符号交往的方式有固定的规矩和套路,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简化了,但长久下去会逐渐模糊掉灵魂本来的样子,相处起来像两个NPC。没想到年主任还挺在意这个,难得有领导不想自己被当成领导,或者说,他挺活人的,他并不想被困在一个符号里,我开始欣赏他了,不,我一直都很欣赏他。
“那行,以后人前我叫你年主任,人后我可直接叫你年贺啦。”
“人前也不用。”年贺看了眼手机,把泡面的盖子打开,连同叉子一起推到了我面前,“对了,你说的那条河,是怎么回事?”
果然,跟我这种有些混的人不同,年贺可是货真价实的博士,以他严谨的科研精神,肯定还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但我暂时还没想好怎么系统地把事情讲明白,只好先搪塞过去:“秘密,等时机到了我再告诉你。”
“好吧,你先吃。”年贺不光严谨,还十分礼貌有分寸感,你不想说的他就不会再问,但明显能感觉到他还是有很多事情想问,不然他也不会一直坐在这里不走看我吃泡面。
“想问什么?”我把最后一口卤蛋咽下去,又喝了口可乐润了润嗓子,“我不把你当主任,你也别把我当普通同事,都说初代同事是职场发小,跟发小没必要这么支支吾吾的。”
年贺下决心似的叹了口气,“我只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子,你跟……江凭,那个男生,上午到底去哪里了?”
“就在学校里,没出去。”
“常渺,那个孩子他……”
我笑了,打断年贺的话,也打断他的想法,“我知道,他算不上什么好学生,但没关系的,放心吧,我有数。”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我立马就有点后悔了。老实说我其实并不了解江凭,没办法拍着胸脯保证说江凭不会这样不会那样,但我对他就是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尤其在我知道他就是我梦里的那个小男孩之后,在我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变化之后,我不得不信任他,也只能信任他,就像他也只能信任我那样。
“别的我也不好说什么,总之你要保护好自己。”年贺显然没有被我宽慰到,依然一脸担忧。
“哎呀,你放心吧,年大主任,你还说不让我把你当主任呢,你看你这个操心的样子,你确实不是主任,你应该当班主任,当男妈妈,下次院里投票我选你当院长。”
年贺被我逗笑了,“我可不想当院长。好吧,那你慢慢吃,我去值班室看着。”
“哎!”眼见年贺就要开门出去了,我赶紧叫住他,“下午没什么事的话,我想请一会儿假,但我不出校门,有事你随时打我电话就行。”
“又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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