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切切跪完一个时辰，等落阳从偏殿里出来，天边已经拉下了昏黄的纱。
落阳提着心走向主殿，进门时发现被罚禁闭在藏书阁的小师妹也在，就坐在大师兄对面，垂着头看起来老老实实的模样。
落阳走过去，“师兄。”
落云撇了他一眼，“坐吧。”
落辰难得坐姿老实端庄，视线往落阳身上挑了一眼，直接被抓住目光的六师兄瞪了一下，略带心虚地拿团扇挡了挡脸。
“想清楚了？”
落云捞过一旁茶盏吹了吹，浅酌一口。
落阳垂着头缄默着，落辰悄悄拿下扇子看过去，半晌后落阳才深吸一口气，道：
“师兄，我心悦他，我不想放手。”
落辰顿时神情复杂，倒是落云脸色有些许微妙，轻声道：“我也没逼着你放手啊……”
“啊？”
落辰讶异一声，被落云看了一眼后又拿扇子挡着脸不说话了。
落阳也是有些惊异，试探道：“那大师兄你让我想清楚，是……”
落云眉心微蹙，总觉得他在这群师弟妹眼里好似洪水猛兽，可能洪水猛兽都没他可怕。
“我让你想清楚不奇怪吧？想清楚你对明游是什么样的感情？已经发展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明游对你是什么样的态度？如果至始至终，明游对你生不出一丝旖旎心思来，你还能不能守住本心，无论是放下还是继续坚持？
若是明游有一日对着旁人开了窍，你又能否接受？真到这一步了，你的修行，明游的修行，你还能不能看着他继续往上走？你自己还能不能走得动？
当你求不得、放不下、又怨长久的时候，你觉得你受得住你的道心吗？”
落阳脸色有些纠结地问：“师兄，为什么不可能我跟明游在一起两心相许呢？”
落云看着落阳，脸色好生和蔼，眼神有些怜悯，就是说的话好似淬了毒：
“到目前为止，我看到的都是你越陷越深，明游一心向道，两耳不闻窗外事，他要是对你有动心的苗头我今日便不会只叫你一人前来了。对于让明游心许你这件事你往后余生慢慢努力吧，目前不做这种没有可能的假设。自信过头就是纯属犯贱了。”
“噗！”落辰听在耳朵里喷笑出声，下一瞬抬手捂住嘴，但是半透明的牡丹团扇遮不住她笑得一抽一抽的肩膀。
落阳登时脸色就垮了下来。
“师兄，你对我这么没信心吗？”
“是的。”
落云脸上表情没有半点变化，笑眯眯地看向落阳，语气很是温和，带着一点点听不打大来的安慰意味，他说：
“你也不用太伤心，毕竟明游什么性子的人师兄妹几个谁都知道，你要是真半点都不想撒手就好好和对方表达清楚每一次的心意，明游吃软不吃硬，待人接物心中自有一杆称，你别憋在心里，有什么都说出来，与其你自己抓心挠肝地一往情深，不如都告诉他，他比你会处事，他会带着你往前走，不管结局是舍还是得，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
落阳哑口无言，半晌后有些气闷地应下来，“我明白师兄的意思了。”
落云转头看向一旁的师妹，“小师妹，你该回藏书阁了。”
落辰放下扇子，脸色一落，“大师兄，怎么还关我禁闭啊？！”
落云脸上的表情比起对着落阳的时候还要严肃一些，声音里失去了情绪，说：
“你明知你六师兄感情上受挫，对象还是你门下唯一的真传弟子，你非但没有好生开解这二人，也没有及时告知于我，反而一直躲在后面看热闹，此其一；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偷摸下山夺了多少男子清白？拿了多少元阳助自己修炼？行事作风与合欢教弟子无异，结果你的修为至今还是个练虚二重，你徒弟小你三百岁，修为都快赶上你了。整日贪图享乐，不思进取，修为？修为不动。道法？道法不动。拿了宗门这么多资源，办半点事情没为宗门干过，甚至连任务都是花灵石找的外界散修，你真当我不知道？此其二：
明游是你唯一的弟子，你自己也是逍遥道，但是这么多年了，你可曾给过你弟子修行上半个字的指点？不都丢给你六师兄去干了，这徒弟你若是养不起……”
“养得起，养得起！”落辰抖着声音打断了落云的话，欲哭无泪地站起来，嘴一瘪，欲哭无泪地垂下头，道：“大师兄我错了，我禁闭，我现在就去藏书阁，我就该关禁闭！”
说完落辰身影一散，当场就不见了。
落阳嘴角微抽，结果头一回，对上他大师兄笑得温温和和的脸。
“哼！”
落云笑着说：“你也滚。”
落阳立马站起来，老老实实地拱手道：“师弟告退。”
走出门时撞见了匆忙落地的刘白，刘白抬手作礼，“六师叔。”
落阳点了点头，和刘白擦肩而过，走到台阶上时怔了下，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身后，总觉得好像哪里有不对？
想不起来。
落阳飞出了主峰，扫了一圈后往药峰去了。
……
不多时，星辰峰偏殿的大门猛地一下被推开，落阳冷着脸走进来，穿过走廊来到房门前，准备抬手推门时愣了下，然后转头看见了台阶下被揉成一团的纸鹤。
落阳转身将纸鹤召在手上，展开后看到一行字：器峰弟子端木在我手里，不想她死就一个人来山门西侧的松林。
落阳脸色一沉，当即目标明确地往山门去了，速度极快，半空连残影都是姗姗来迟。
落地山门后直接出了大门往西去，守门的弟子只看到一道白色的身影从视线里一晃而过。
宗门西侧的送松林漫延大半条山脉，极其壮观，但是要在山脉里找一个人，却不简单。
落阳落在送松林里以后，脚下是松软的松针，目之所及全是扎手的松树。
山林里气息杂乱，但是落阳神识散开以后还是找到了一处比较吸引他的地方，穿过松林后两步到了密林里，看见的就是几十棵松树包围中赤红的阵法，法阵外显，透露着隐约的魔气，靠近之后便能看见阵法中心一坐一躺两个人影。
落阳眼皮一跳，看着地上躺着的端木，和盘坐着正在给端木输送灵力的明游，四周阵法看得人眩晕，不知道什么来头。
“明游？”
内里两个人好似没听见一般毫无反应，但是月色洒下来时，落阳看清了明游嘴角的血迹，血腥气知后觉地漫延过来。
抬手试探着放上阵法，下一刻，内里爆发出一阵凶煞的魔气，直直从四面发八方涌向中间的明游。
落阳这才看清，四周有透明的细丝从树干上一直蔓延到明游四肢和脖子上缠绕着。
明游嘴角猛地溢出血，浑身一颤。落阳猛地收回手，不再敢碰这诡谲的阵法。
抬手取出传讯玉符，灵气打进去，不一会儿，宗主落云的声音传到耳朵里。
“何事？”
“师兄，明游出了点事，在宗门西侧的松林里，被一个阵法困住了，端木也在这儿，两个人都受伤了，这阵法气息起码是高阶，全是魔气，我解不开。”
“莫慌，我马上到。”
话音落下，玉符熄灭，落阳松开有些发僵的手，慢慢将玉符塞进乾坤袋里，站在外面看着阵法中气息微弱的明游，慢慢平复紊乱的心跳。
不多时，一道身影携带着雪白的拖尾落下，来人是落云和执事堂落霞。
“小六。”
落云走了过来。
落阳僵硬着转过头，声音很是无措，“大师兄，五师兄……”
落霞走过来拍了拍落云肩膀，“不急，等我看看。”
说完，落霞凑近了阵法，指尖灵气流转，直接循着阵法边缘走上一圈，随后又在几棵松树上腾挪跳跃，最后落下在一旁，抬手放下十来个空白阵盘阵旗，开始刻绘阵法。
落云走到落阳身边，“怎么发现的？”
落阳将手上攥了一路的纸鹤递出去。
“他下午收到传信，说端木在药峰，但是刚刚我去药峰没找到人，回星辰峰上找到的。”
落云神色平静，语气和缓，“你心不静。”
落阳深吸一口气，抬手搓了把脸，“我乱了……”
“不要乱，来得及。”
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阵法边缘，和半吊子水平都没有的落阳不同，落云在阵法一道的造诣仅次于专攻阵道的五长老，虽不精通，但是面前这个铜钱和红线束缚出来的阵法，他依稀能看懂一些走向。
落云搭下眉眼，转头对着落阳说：“去附近看看，有没有袭击者的线索。对方不一定是魔修，但是这么大费周章地布下一个这么复杂的阵法，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
落阳咬紧后槽牙，道：“好。”
说完转身，身形当场消散在眼前。
落云转头看向阵法中间被若有似无的魔气缠绕住的两个人，抬手间一圈灵火从地面升起，沿着阵法照亮，顺着地面上明灭不定的火光，落云看见了满地影影绰绰的细线。
这些细如发丝的红线不凑近看几乎透明不见，但是光影让它暴露了身形。
落云看着地面上透射出的影子，这个图案令他觉得有些眼熟，左边像是个封印，右边又像是吞噬生机，最诡异的是越靠近明游，阵纹越发简单，禁锢、摄魂、迷-幻……
落云走到落霞身边，低头看见他收下十来个阵盘已经组成了一套环环相扣的阵法，比眼前这个邪气的阵法更加深奥，但是透着中正平和的清气。
“有用吗？还要多久？”落云问。
转头看了一眼阵法中脸色正在逐渐发青的明游和端木，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两个孩子快撑不住了。”
落霞一边刻绘阵法，一边一心二用地回复道：“不一定有用，这个阵法太邪门儿，我现在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破解，只能先把人保住，明游要是醒着说不定能从里面帮我一下。”
“不行。”落云摇摇头，“两个孩子现在都陷在迷-魂阵里，感知不到外界。”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嚓！”的一声，水滴坠落在松针上。
落云转头看去，才发现明游一只手并指在端木眉心输送灵气，另一只手并指在胸前调动全身灵力这个动作，之前没注意到，现在血腥气顺着一阵风传来，明游胸前那只手，正在往下滴着血，血液顺着胳膊滑到手肘，落在松针上。
落云意识到，如果阵法不尽快解开，明游会比端木更先撑不住。
“有没有办法把明游强行唤醒？”落云低声道。
“我来。”
耳畔传来落阳的声音。
落云转头看去，落阳手上提着一具尸体落了地，丢开后拨开袖子露出手腕上的红绳，道
“虽然没办法传送过去，但是可以近距离拉动他，兴许可以把他叫醒，明游对外界向来是很有警惕心的一个人。”
落云视线落在红绳上，视线一凝，当场就认出了是什么东西，随后嘴角有些抽搐，抬手按了按眉心，低声念叨了两个字：“乱来……”
落阳眨了下眼，不敢接话。
落云：“我以为你乱来就算了，怎么师妹也跟着起这个哄？藏书阁日子还是太好，要不给她关罡风崖去算了？”
落云声音不大，足够落阳听清，但那是除此之外，这是在不惊动阵法的前提下目前最先能确定能用的办法了。
落云一甩袖，地上那具尸体被结界围了起来，道：“就这样吧。”
得到应允后，落阳指尖灵气绕在红绳上，一阵淡淡荧光将落阳包裹，随后同样的荧光在明游身上浮现，随后明游肉眼可见地皱起了眉头，姿势开始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就在明游睁眼的那一刻，四周万籁俱寂，停风定时，一双血红的眼睛呈现在众人面前，落霞手上阵法刚成，抬手见间阵旗归位，阵盘落在八个方位的松树下，剩下四个飞起来罩在上方，几十只阵旗开始顺着地上红线反方向游走，一个玄奥繁复的大阵随着落霞灵气的输入和法诀被舞出了残影，一点点呈现在眼前。
落云运气抬手输入阵法，视线落在地上那两个人身上，喊道：“明游，还不破阵？！”
话音落下，明游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来，露出了脖子上紧紧勒了好几十圈的红线，断开灵气后双手掐出了残影，一道固守本心的防御阵浮现出来，笼罩住了中心的两个人。
落霞已经挪移到了明游身后的位置，对着落阳道：“小六，师兄为你指路，用灵气击打几个地方，莫要留手。”
说完，大阵彻底盖了下来，和地面上的阵法严丝合缝地重合在一起。
一个地方骤然发亮，落阳不需开口，清明在手，一剑劈了过去。
“呼——”一阵大风吹过耳畔，明游闭上了眼睛，手上感受到了箍紧的胀疼，面色不改地换了个手势，继续维持防御罩。
仙人境全力使为下，正中间的明游和端木都出现了承受不住的难受，端木还好，造诣晕厥，明游顶着压力维持防御，脸上都出现了皲裂的细纹。
最后一剑落下后，不说阵法，郑哥整个山脉都被削了大半，只剩下一个深坑，坑底便是明游和端木。
四周红绳骤然落地，那股碾压的威压也收回，明游偏过头“噗——”地一口血喷了出来。
视线已经模糊，只是还记得收起防御，红绳已经勒进了肉里，不是轻易就能松开的，但那是察觉到那股刺骨的寒冷正在散去，明游松了口气，抬头时看见了一抹白影冲着他扑过来，随后便彻底不省人事。
动静太大，宗门被惊动了，感受到了正在靠近的气息，落阳刚接住倒下的明游，随后一股气息直接扫过了他，令他后背一凉，猝然回眸，看见自家大师兄身上威压减重，灵气开始喷涌出来。
“大师兄，你现在晋阶？！”
落云无奈道：“压不住了……”
随后摆摆手，“还不带着他们走？”
于是落阳和落霞一人抱着一个迅速从山脉飞离，挣脱出了雷劫的范围，而四周乌云滚滚正在向内聚集。
一道白影嗖一下从身边窜过去，过来查看的巡逻弟子吓出了冷汗，随后一道身影显现出来。
“五长老？”
五长老落霞手上提这两个人，一个还有气，自家宗门的弟子服，一个已经死了。
落霞道：“回宗门，六长老和宗主对练的时候宗东京过大，宗主要晋阶仙人境了，回宗门打开大阵，把升阶台清出来，疏散升阶台的弟子，动作要快！”
“是！”
不多时，随着滚滚雷云进入宗门范围内，清明宗大阵升了起来，升阶台更是百重引雷阵法全部开启，正在宗门的长老和真传全部来到外围严阵以待。
大师兄厚积薄发，心境圆满，落霞不认为这次晋阶会有任何问题，于是直接提着人去了药峰，和落阳一道将两个孩子放在了床上，让药峰弟子疗伤。落阳留下来照顾，落霞则是带着那具散修的尸身去往刑堂。
落阳取出玉符，灵气打进去，不多时传来青年温和的声音。
“六师叔？”
“刘白，你师父进阶，你暂代宗主之位，管理好主峰一切事宜，拿不准的就去找你三师叔。”
“明白了六师叔，我会看好宗门的。”
落阳断了联系，视线落在正被好几个药峰弟子围起来的两张床榻上，抬手按了按脑门，使劲在太阳穴上顶了顶。
冷静，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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