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个人，都曾亲眼见过山崩地裂，可此时他们才真正共情地缝中的绿树。
好不容易才千方百计地从周围死物中汲取一点生机，好不容易才痛苦万分地把这些生机融入身体，好不容易才让树根撑破死物、破壳而出。最后的结局却是，树根一点点摸索出了一条死路，给自己造了一方无底的坟墓。
片刻的光亮，早已被深不见底的黑暗吞噬。他们甚至不愿相信亲眼所见，甚至觉得是自己导致了这个幻境一般的结果。
“李诡大师？”薛殷浑身颤抖，右手默默捏紧了不渡。
他一直祈求李诡能够复活，一直祈求徐放词能教他一招半式，这样他也算是李诡的徒弟了。他恨不得自己能早生许多年，这样他就能抢先徐放词一步，成为李诡唯一的徒弟。
“您，您……”薛殷气红了眼，隔了好半天，才看清眼前这个沧桑老人早已与记忆中不同。
记忆中的李诡，平易近人不假，但他脸上绝不会堆积如此谄媚的“慈祥”，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很熟……但他们分明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不对！”薛殷手执不渡，满头虚汗，嘴唇苍白得可怕，但他仍固执指向李诡：“我问你，我这只萧的名字，是谁起的？”
谁知李诡嘴角扬得更高，白发随微风飘扬，和许多个梦里的他完全重合了。
“是我啊。殷儿，你在怀疑什么？”
回答正确，但薛殷此刻才开始歇斯底里，他说的每一个字几乎都要扯破他的嗓子：“不！！你不该知道！！你怎么能知道！！！你怎么能知道！！！”
“殷儿，看来你心智还没有长。”
李诡显然并不关心他们的糟糕状态，唯独在看到徐放词时，神色凝重几分。
“放词，连你也喝了符水吗？”
“咻！”
李诡才稍稍靠近，望月和听雪的剑尖就齐齐朝向他。
徐放词伸出的两指迟迟召不出符纸，记得曾经师傅时时告诫他，施术时切忌心浮气躁，绝不可三心二意。
“放词，你连师傅都不认得了？”
李诡仍笑着，本是葡萄一般大的眼睛都被四周老皮压成了一条缝，“放词，你怎么变得如此忘恩负义了？”
“你不是，”徐放词警惕地盯着他：“你不是我师傅。”
李诡哑着笑了两声，“放词，人，都是会变的。”
“我师傅绝不会变成这样！”
“不会？”李诡自嘲道：“这样？哪样？不过是让罪人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随着他愤怒的话音重重砸下，整个天坑竟地动山摇起来。远处头顶的密集石窟里，不断窸窸窣窣地落下石块。
村民们大叫着逃窜，可他们周围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七零八散”的怪物。要么老鼠的尾巴接在兔子的脊背尾部，要么蛇的三角头在狗的脖子上四处张望，还有长着鹰翅的蚯蚓盘旋在天坑上方……
可这场畸形秀的主人还没有出场，成千上百个石窟内突然涌出了汩汩肉流，径直朝天坑内倾泻而下。
薛殷哭得眼神模糊，暂时还未看清即将到来的肉糊海洋。代青岳和金禅对视一眼，而后迅速一人遮住了他一只眼睛，以防他呕吐昏厥。
这些肉流，向下裹挟着土灰，越滚越大。它们无情地碾过了村民，许多年岁尚小的孩子，扑腾几下便在肉糊中溺死了。
看似无序的肉流并非毫无方向，它们始终在朝李诡身旁汇聚，偶尔飘出的白色眼球，也一直紧盯李诡。
最终，它们汇成了一颗占据了一半平地的巨大肉球。仅停顿一瞬，无数的白眼球就冒了出来，黑眼珠四处疯狂滚动着，似乎是想挣脱束缚。
李诡周遭的气息瞬间变化，那些诡异的温暖被撕心裂肺的凶煞取而代之。他恶狠狠地抓了一把肉泥，用力甩到地上，可肉泥又自己爬了回去。
“放词，你不是一直好奇，你师姐是怎么没的吗？”
陈子昂惊惧不已，脸白了又紫，紫了又白。李诡何时还收过另一个弟子？
“她就是被这村子里的人害死的！！！”李诡已近乎痴狂。
座席上的村民们，无一不被畸形怪物们肆意玩弄，凄惨叫声一片。村子里的孕男们最后会互相蚕食，要么被痛死，要么被饿死。而这里剩余的女人和男人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怪物们啄眼珠、咀嚼手臂、在体内爬来爬去……最后被蛆虫分食殆尽。
没有一个好下场！没有一个该有好下场！
村长的双腿被一只狼尾猪缓慢咀嚼着。狼尾猪唾液流了一大片，和村长的血液混在一起，但村长仍神智清醒。因为狼尾猪的牙齿被拔干净了，他只能靠嘴里肉壁上的倒刺。
细细密密的倒刺慢慢剐蹭着村长的腿，她已经没有了力气叫喊，不过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还是浮上了心头。
“是你……不，不是你。”村长费力撑起上半身，用发虚的眼神仔细辨认：“你是她的谁？！”
李诡笑得阴森，一步一步靠近她：“认出来了？”
“你竟然还认得出来！”济世剑猛地刺穿村长的肩胛，但李诡又蹲下身，在她伤处贴上许多疗伤的符纸。
“呵。”
李诡一靠近，村长就朝他脸猛吐一口血，“长得一模一样，你是她的爹吧。”
李诡狠力掐住她伤口，村长不得不惨叫连连，不过疼痛只会让她更恨：“这一切，都是你在报仇？哈哈哈哈哈……报得好，报得好！因为李如岳才不是小产死的，她是被张康乐卖给一群老男人才死的！”
“他们明知道李如岳怀孕了，还是玩了她一个晚上！她以为张康乐是去救她，根本就不是，张康乐又找了一群人去看！！！哈哈哈哈哈……李如岳不想死，但是被他们一起活埋了！她不得不死！”
村长咧起嘴笑，牙齿间不断流出血，下唇俨然是一排血污瀑布。
“你……我要你永远都死不掉！”
李诡那只手青筋暴起，“咔嚓”一下折断了村长的骨头。
“啊啊啊啊啊——”
李诡默念口诀，一连串的符纸便将村长遮了个密不透风。这些符纸上的咒语，要比徐放词平时使用的复杂得多。杨泽方一眼便认出，那些是早已被禁用多年的禁符。
很早便有捉妖师提出，若是百无禁忌，那么妖将彻底无处遁形。可捉妖盟还是否决了他们的提议，因为捉妖盟不得不担心，比妖更快灭绝的是他们永远争斗不休的人类。
李诡手上动作狠厉又干脆，仿佛一个无情的侩子手。没一会儿，村长就被折成了一个骨球。
骨球被硬塞进狼尾猪嘴里。狼尾猪挣扎了好一会儿，嗓子眼撕裂才让骨球滑进肚子里。
谁知狼尾猪的肚子并没有平静，反而时不时就有几只手戳他的肚皮。那是村长的手，还有狼尾猪以前吃的人的手。
李诡盯着狼尾猪的肚皮，眼神似刀：“今天，你就住这里面吧。明天我再给你换一个住处。”
“呕——”
狼尾猪被撑得直翻白眼，陈子昂也弯腰吐了起来。可是再怎么吐，也吐不出他肚子里那只人妖。
李诡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毕竟小小的呕吐声，早已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嚎哭中。
天坑包容着地狱众生，众生有罪，由无辜受苦者惩之。来生相见，必是仇敌，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师傅……”
望月和听雪重重掉到土地上，徐放词感觉自己全身的法力都消失了，所有的哭喊都变成了尖锐刺耳的尖叫。
似乎有无数个人堵在他的耳朵边嘶吼，他步子稍微一动，他们也就跟着动，一定要紧紧贴在他身上，一定要亲眼看着他一剑一剑把自己刺死。
“徐放词！”
徐放词摇摇欲坠，桃瑾赶紧过去接住他。她本来有一箩筐安慰的话，但当看到他的两行泪时，她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桃瑾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任由他落泪落得更厉害。
眼泪不停往下滴，桃瑾却连一点哽咽的声音都没有听到。原来徐放词的哭，和他的人一样，是一颗狂风中静止的秋树。本以为只是枯木一支，但其实落叶满地，早融进了土里。
徐放词紧紧抓住桃瑾的衣袖。短小的一截布料上，全都是他的指甲印。他仍然觉得不够，太少了、太浅了。
“放词，师傅不在的日子，你真的长大了很多，竟然可以同人交往了。”
桃瑾捏紧了拳头，丝毫不客气道：“你个老头，一天尽说废话！他是人，又不是你造的怪物！”
“好好好，小姑娘真是伶牙俐齿。也许以后有机会和你理论，但是现在……”李诡摊开手，阴笑道：“放词，把凤天玉给我吧。”
“这样的玉，你身上应该还有三块吧。”
李诡拿出一块方形玉，果然就是和龙玉们如出一辙的材质。晶莹剔透，却又隐隐透着红光，细看才知其中有数缕血丝相互缠绕。这些血丝似有蛊惑人心之效，让人看了一眼，就忍不住钻进去亲身畅游，忍不住想摸一摸新鲜的血。
而方形面上刻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八个字是秦始皇的传国玉玺所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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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佛佑村·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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