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问题,”阿杳回到石桌前一边搅着碗中的粥一边问:“明明是我重伤的你,为何昨晚喝完药后还要对我说谢谢?”
姜晌闻言一怔,握着粥碗的手不由得加重了几分,抬头心虚地看着阿杳,问道:“可以等我喝完粥再回答么?”
“这又是为何?”阿杳不解。
“我怕我说完你就不让我喝粥了。”姜晌诚实回答。
“放心,我跟你保证,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收回你的粥。”与这半碗粥相比,阿杳更想知道原因。
姜晌心中忐忑,又咽下两口粥才开口道:“昨晚我意识模糊,不知道给我喂药的人是你。”
“呵!”阿杳没想到竟是这么个原因,尴尬自解道:“我还以为是你这个人大度得很,被伤成这样也不记恨。”
“算不上大度,但是我确实不恨你。”姜晌看着阿杳,语气认真:“我现在这个样子,恨的牙痒痒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给自己增加烦恼,搞不好还会惹你生气,到时候我就更没有好果子吃了。”
“嗯?”阿杳挑眉:“现在这个样子不记恨,意思是等恢复好了就要报这一掌之仇么?”
姜晌摇了摇头:“很疼的,没必要为了自己解气让别人也体会一遍。”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阿杳愣了片刻,没想到在如今这般处境下姜晌竟然还能推己及人,震惊间看着姜晌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丝温柔,道:“你这想法,当真与众不同。在你之前我也伤过其他人,不过他们当时那眼神,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那他们一定没有热腾腾的粥喝。”姜晌笑着端起碗,讨好地看着阿杳:“喝光了,可以再给我盛一些么?”。
“你真是……”阿杳哑然失笑:“晚上再吃吧,你内里伤势不轻,一次不能吃太多。”
“好吧。”姜晌没有继续争取,只失望地看着手中的空碗。
收拾完碗筷,整理好灶台,阿杳拿起一旁装着干饼子的竹篮进了密牢。目前密牢里之前带回来的死囚还剩下七个,虽然他们都是淘汰品,但也正好可以用来验药试毒,偶尔做做断肢再续试验,记录一下行刀用药的方法,也算是为当世医学做些贡献。这些年阿杳虽然冠着神医的名头,但她很少亲自出诊,而是将自己在那些死囚身上寻得的心得技巧全部写进书中,免费刊印给鹿安城内的各个医馆,包括皇宫的太医院。这些年医馆的郎中们根据阿杳记录的方法行医问诊,为百姓解决了许多疑难杂症,所以在百姓心中阿杳也深受敬爱。
但百姓们不知道的是,“神医”和“医奴”不过是阿杳掩盖真实身份的伪装,也方便她能够光明正大地从死牢中带出死囚而不被百姓诟病,至于她需要那些死囚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实现那个筹谋多年的计划。这些年阿杳带回的死奴不在少数,但可惜在那场试验中他们没有一人成功,如今时间所剩无多,若是这一次姜晌依旧没能够带来那个期盼已久的结果,那只能用自己再去赌一把了。
阿杳将竹篮中的饼子给七名医奴分了下去,又给每间牢房外的陶缸中填满清水,随后离开了密牢。
回到后院时,时间已近正午。姜晌正迎着太阳坐在空地上,左手抱着双膝,右臂搭在膝盖上向前伸展,沉默着望着右手映在地上的影子。
“坐在这里干什么呢?身体好些了?”阿杳走向姜晌问道。
姜晌没有回答,目光依旧落在地上的影子上,轻声开口问道:“午时三刻是不是快到了?”
阿杳心中了然,在姜晌身边坐下,回道:“是快到了,不过,今日行刑时间是午时正,你的家人已经上路有一段时间了。”
“这样啊……”姜晌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但也是在这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
“怎么,后悔没能跟他们一起走吗?”阿杳看着姜晌问。
“后悔么?我不知道。”姜晌语气透露着无尽哀伤:“我确实想过跟他们一起上路,但是我害怕,就算我掐着时间自尽,黄泉路上依旧是孤单一个人。”
“怕自己找不到他们?”阿杳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怕找不到,更怕找到之后,那条路上我还是孤零零地自己走。”姜晌哽咽着:“爹娘不喜欢我,在姜家时我一直住在最偏僻的那间院子里,平时他们一家人聚会访友从来不会带上我,虽然燕坪人都知道我出身姜家,但是爹娘却从未真正承认过,即便有人问起也会岔开话题不去回答,仿佛我是他们难以启齿的存在。自我记事以来,娘从未同我说过话,爹同我说话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兄姊们更是不愿与我接触。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不待见我,但是我真的很想融入他们,所以那日稽查司来姜家拿人,爹说他们听信谗言陷害忠臣,下令府中全力抵抗,我打的最卖力,就想着如果我拦住了稽查司让家人成功逃离了,那爹娘会不会发现其实我很有用的,会不会也来夸夸我抱抱我。只可惜稽查司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打不过,他们没能逃掉,被带走后稽查司将我们分开关押,我也再没有见过他们。”
原来如此,昨日的疑问有了答案,但姜晌的话也勾起了阿杳额外的兴趣,继续问道:“既然你爹娘那般不待见你,那你为何不选择离开那里?”
“可能因为我姓姜吧。”姜晌微微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一直希望有一天,爹娘可以真正的认可我,在大庭广众下承认我是姜家的血脉。”
“你知道吗,”姜晌嘴角微挑,笑容苦涩:“其实在得知姜家全家问斩的时候,我特别开心,断头台可能是唯一一个,我可以以姜家人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同爹娘兄姊一起去的地方了。”
没想到人人恐惧的断头台竟是姜晌最大的期盼,而如今这唯一一个能够同家人在一起的机会也被自己剥夺了,阿杳心间微恸,轻声问道:“那现在,你还想随他们去吗?”
沉默片刻后,姜晌摇了摇头,哽咽着回道:“不了吧,时间已经过了。那条路上,他们不会等我的。”说着将头深深埋进臂弯,哽咽逐渐变成了啜泣。
阿杳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地陪在姜晌身边。大盈刑律并不苛刻,姜谦流贪污受贿证据确凿,姜家上下所有人都有参与,后期为隐瞒事实不惜杀人灭口,性质过于恶劣,满门问斩也是理所应当,但是姜晌,虽然也背负着两条稽查司人员的性命,但不知为何,阿杳总觉得错不在他。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姜晌才止住抽泣,抬起头用红肿的双眼看着阿杳,声音还带着些许哭腔:“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不客气。”阿杳回了一个温柔的笑。见姜晌右手还捂着胸口,关心道:“还疼吗?”
姜晌点了点头:“疼,但是比早上已经好很多了。”
“哭也哭过了,既然现在不想死,那我扶你去休息吧。”阿杳说着欲起身,却被姜晌拉住了衣角。
“我还想再坐一会,晒晒太阳。”姜晌抬头望着阿杳,目光恳切问道:“如果没事的话,可以再陪我一会儿么?”
姜晌眼角的泪珠在日光的照射下有些刺眼,阿杳犹豫片刻,在一旁继续坐了下来。
看着身边的啊哟,姜晌弯了眉眼,露出了一个可爱的笑容道:“谢谢姐姐。”
“姐姐?”阿杳挑眉:“之前我带回来的那些人,都叫我主人。”
“主人?好奇怪,我叫不出口。”姜晌有些为难,想想又问道:“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么?”
“我是孤儿,没有姓氏,只有一个名字,杳。”阿杳回道。
“窈窕的窈么?”姜晌问。
“杳无的杳。”阿杳语气平淡。
“杳无的杳?”姜晌有些惊讶:“虽然这两个字有通义,但是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字作名。”
“知道的还不少。”阿杳微笑着调侃。
姜晌低垂下眼眸,没有再开口。这些年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苦学文苦练武,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功成名就,爹娘看到自己那般有本事说不定也可以像对待其他兄姊一样对待自己,但如今……
阿杳猜到了姜晌心中所想,不想他再陷入悲伤,便岔开话题道:“把手给我,看看你身体恢复的如何了。”
姜晌自伤感中回过神来,乖巧的伸出右手。
阿杳仔细地探着脉象,柔声道:“还不错,这两次用药猛了些,还担心你承受不住,现在看来你的身体情况属实蛮好的。”
“那今晚可以让我多喝一点粥么?”姜晌试探地问。
“啊?”阿杳惊讶后笑道:“就知道吃,好,今晚多给你半勺。”
“还想喝些汤。”姜晌继续乞求着。
“有啊,”阿杳玩笑着道:“药汤。”
“能不能换一个……”姜晌十分失望。
“不能。”阿杳拒绝。
“那你能不能把药汤做的好喝些,别那么苦。”姜晌眼巴巴的望着阿杳。
“苦才能好得快。”阿杳答。
“可那也太苦了,又苦又涩,喝一口就想吐。”姜晌表情委屈。
阿杳盯着姜晌,假意严肃地反问:“作为一名阶下囚,你的要求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姜晌回了个略显尴尬的笑容,识趣地住了口,阿杳也没有再说什么,二人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院子里,感受着身上来自阳光的温暖。
好一会儿后,姜晌再次看向阿杳,开口道:“我想问你个问题,那日在牢里,你说让我死的更有价值些,是什么意思?”
阿杳没有回答,只道:“等你身体好了就知道了。”
姜晌看了看阿杳,叹了口气道:“那我还是慢些好吧……”
阿杳哼笑一声:“这可由不得你。”
沉默了片刻,姜晌再次开口:“我渴了,可以帮我倒一杯水么?”
“你这是使唤上我了?”阿杳眉头微蹙,不满道:“桌子上有,自己去倒。”
“好远,我走不动。”姜晌的语气委屈巴巴。
“那你是怎么从棚子来到这里的?”阿杳质问。
姜晌尴尬地看着阿杳,半晌后嗫嚅般回道:“我爬过来的……”
一瞬间刚刚的不满情绪灰飞烟散,阿杳“噗嗤”笑出了声,看着姜晌躲闪的小眼神,内心还是软了下来,起身倒了一杯水递到姜晌面前道:“慢些喝,喝完扶你回去休息,我也该去煎药了。”
“谢谢。”姜晌接过水杯浅浅喝了一口,欲言又止地看着阿杳。
阿杳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就说。”
“可以再给我一床被子么?晚上草棚里太冷了。”姜晌小声问。
“你还真是,”阿杳没有恼怒,反倒有几分打趣地看着姜晌,一字语句道:“得-寸-进-尺。”
姜晌讪讪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喝水。
煎药时间虽长,但大部分都是枯燥的等待,只偶尔看顾一下就好。阿杳调整好炉子的火候回到后院,姜晌正抱着自己蜷在草堆中,呼吸均匀平稳,已经入睡了。
临近中秋的午后,阳光下温暖惬意,但草棚中因着棚顶的遮挡,姜晌的身上并无阳光覆盖,睡着了总归有些寒凉。阿杳驻足片刻,转身回到屋子里寻了一床薄毯,轻轻盖在姜晌身上。
相处的时间尚短,阿杳还不能确定姜晌表现出的这份乖巧究竟是伪装还是真性情,只是不知为何,阿杳总觉得他与之前那些人不同,曾经那些死囚们即便表现的再真挚自己都能一眼看透,甚至有些明明真实的经历自他们口中说出自己都会觉得假得要命难以相信,但如今面对姜晌,虽然心中仍有犹豫,可阿杳知道,在内心中自己更偏向于信任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不过这些真假并不重要,现在阿杳最在意的,就是这个姜晌会不会是那个自己苦寻多年的“良人”,但愿这一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如今天气日渐寒冷,姜晌身上还有伤,草棚不能久住,密牢里阴冷潮湿,也不利于他伤势恢复,还是要先给他寻个住处。阿杳的这间房屋坐西朝东,虽有上下两层,但实际并不算大,上层是卧室和书房,下层被一条贯穿东西的甬道分为南北两侧,南侧东向是盥室,西向是厨房;北侧东向是一间小厅,阿杳懒得上楼的时候会在这里休息,偶尔也用来会会客,西向是……
阿杳看着不远处那扇上锁的木门,眼中的光逐渐暗淡。
沉默片刻后,阿杳站起身,回到卧室翻找那把许久未动过的钥匙。
门上的铜锁已有斑驳锈迹,但锁扣还算丝滑,随着一声脆响,锁扣弹开,铜锁落入阿杳手中。
轻轻推开木门,屋内的陈设一如十年前,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两把木椅,简简单单几件家具,如今全部笼罩在厚厚的尘灰之下,已不见原本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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