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蜡烛炸了个灯花,长姐说得眉飞色舞,我也听得入迷,一时间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没揣些零嘴儿进来。
“宋嵘还好意思说他了解谢微呢,那两首诗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只有他是站在那里闭着眼睛硬夸,还什么诙谐有趣,就这种话都还能有一群人跟着闭眼附和呢。”
我顺着长姐的话跟着点了点头。我两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宛若时光被拉扯回溯至二十四年之前。
当年十五岁的谢微敏锐地察觉到了好友那隐约的慌张,她将长姐悄悄领至别处,在四下无人之时,她开门见山地问长姐,究竟想不想嫁给太子。
“你若是想,日后我们就互相帮衬着,你若是不想,我就想法子让你如愿以偿。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我就一定会护着你的。”
她的语气慎重表情认真,看上去听起来倒不似作假。在听到了长姐那句“别做梦了”之后,谢微牵起长姐的手,一本正经道:“阿柔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如愿的。”
谢微让长姐同她在园子里演了一出戏,她们那副刻意伪装出来的争执顷刻间便引得了了不少人的注意,就在有心之人打算凑近些好听清楚争论的内容方便以此来推断出她们二人之间矛盾产生的缘由时,长姐顺势一甩衣袖转身愤然离场。
“我当时可害怕身后有人追上来了!这样对方就会瞧见我抿着嘴憋笑的样子,所以那会儿我溜得可快了,一直到坐上了马车才捂着嘴笑得直抽抽。”
“那你怎么那天的时候还表现得那么生气,还同我们说不许和谢家人来往。”我再一次发问道。
长姐的话里带着掩盖不住的狡黠:“做戏嘛,自然是要做全套的咯。再说了你们那会儿也没人听我的呀。”
她的话里意有所指,我故作未觉,只让她继续说下去。
长姐说她那会儿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好像世间大部分女子到最后都自愿抑或是被迫地走上了嫁人生子的道路,剩下的那一部分则是譬如那些陪伴青灯古佛的修行之人。谢微定亲的前一天在暗地里悄悄给长姐递来了一封信,她在信里叮嘱长姐,一定要开始替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可长姐不知道自己的将来究竟在什么地方。
她尝试着去顺应世间大多数女子的选择,想要去试着嫁人生子,却又无法忍受自己的后半生是将要为一个自己根本不熟悉的男子洗手作羹汤。于是长姐独辟蹊径,当其他人的嘴上还挂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时,她已经坐在了京城那些优秀的公子儿的面前,亲自相看了起来。
当然长姐这么做的后果可想而知。在那些对她表现出极大兴趣和尽献殷勤的男子们眼中,她更像是集齐锦绣前程和万贯家财的化身,与其说他们看上的是长姐这个人,倒不如说他们看上的是长姐姓氏背后,那个在当时凭一己之力在人前撑起了这个姓氏的阿爹。
在我小的时候曾有过数个如今时今日般与长姐促膝长谈的夜晚,进屋时点亮的灯盏眼下也已被我熄灭,就着桌案上这豆大的烛光,我瞧见在长姐提及自己关乎未来这一重要抉择的选定时,那陡然向下低落的眉眼。
她说她是被白家的小姐那一杯茶给泼醒的。
在提起“白”字时,长姐的声音出现了微不可查停顿,紧接着她突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一声饱含无奈的叹息,令面前的烛火都随之摇晃了几个来回。
曾几何时,长姐也不是没有认真去考虑过那尊为天潢贵胄的安王。周围人似有若无的艳羡与劝说,阿娘和祖母自安王出现在我家门口那日起就挂在脸上发自内心的喜悦,以及那芝兰玉树的男子满是深情的目光,这桩桩件件在那段被迷雾包裹着看不见前路的日子里,的确曾短暂地迷惑了长姐的心智。然而它们实在是太过急于求成,只稍稍看见长姐好似有松口的迹象,便不分昼夜地穿针引线,很快就编织成了一袭精致华美的嫁衣,力图将长姐网罗其中,好将其马不停蹄地送至安王府的案板之上。
好在这个念头无论是冒头还是熄灭的都很快,尤其是在它出现死灰复燃的境况时,白家小姐的一杯茶水,算是彻底浇灭了掩藏在其下的每一粒火星子。
男子所谓的真心是这个世上最难辨明真假的东西,长姐也明白安王对她表现出的十分情意里,起码掺杂了七分的逢场作戏。她原以为自己大可以就这样将就着过完后半生,只要能在人前有个光鲜亮丽的名头,人后一切的酸楚和委屈她都能恍若未觉。然而直到眼睫上坠着残留的茶水凝成的水珠,眼前一阵模糊之际,长姐这才得以完全清醒。
——她根本做不来这个。
有些人的性子就适合去到那富丽堂皇而又满是规矩礼数的地界里,同那些笑脸下藏着精明和算计的人们周旋;而有些人的性子又偏偏适合翱翔在混乱而又寂寥的天地。只不过人生的选择从来没有明确的对与错,适合与否还是的问过自己才能知晓答案。于是长姐在心里暗暗问过自己千百回,最后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跳出常规。
实际上会这么做的人自古以来又何止她一个,只是长姐的成功为她的经历增添了许多传奇的色彩。倘若你站在她辉煌耀眼的成就回望过往时,就会惊觉这个在当时改变了她人生轨迹的决定,原来并不只是单纯经由仇恨催化而成。
长姐不止一次的想过要跟着阿爹去北边,我和阿琰为她讲解的每一页兵法与阿爹在家时经常挂在嘴边的发生在沙场上的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凝聚在了她泛着冷光的红缨枪上,令其使出的一招一式都仿佛是在划开眼前的迷雾。长姐想过很多种跟去北边的法子,比方说女扮男装混在阿爹随行的车马之中,又比方说乘其不备偷溜进押送着粮草的马车。
可最后成功让长姐踏上北地的,却是阿爹的死讯。
她接过了赵家荣辱,兀自抗在了肩上。长姐绝口不提刚到北地时的那三年,就算是眼下,她也只是轻飘飘地一笔带过,就好像这三年于她而言,不过是漫长年岁里无足轻重的一段章节。
不过我了解长姐的性子,她越是在乎什么就越是不愿意挂在嘴边翻来覆去的念叨,就好比她对家里人的爱,对生母的怀念,对朋友的牵挂等等诸如此类的,长姐的爱赤诚且热烈,这些就从不会被她大张旗鼓地搬出来放于人前供人观赏品鉴,她只会在私下里将这些悄悄拿出来放在眼前小心翼翼地擦拭与瞻仰。
忽然之间,长姐的话就像是手上的珠串陡然松了线,掉在地上东一颗西一颗,一下子全都乱了。明明上一句话还在说着有关于她去往北边的缘由,结果下一句却又毫无苗头的跨越了时间的阻隔回到了现在,回到了京城。
“阿鸢,白烟萝死了。”
猛地一听见这个名字,我差点没能在脑子里顺利地将名字和人脸对上号,实在是已经太久太久没人提到这个名字了,在世人跟前,他们更习惯对其尊称一声“安王妃”。尽管这个称呼在白烟萝新婚之初确实为她的双颊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名为娇俏的养分,可随着后来一个又一个新人的进门,她脸上的花朵一点点衰败,眼中的神采很快便归于黯淡。曾经活泼娇蛮的姑娘,后来倒更像是安王府里一尊华贵的摆设,就连先前那双能端起茶盏并将其中清亮的茶水毫不犹豫地泼到情敌脸上去的那只手,如今再抬起时也显得有气无力。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然陛下和太后决心要斩草除根,便不会让安王府再留下一个活口。
我屏气凝神地等着长姐继续,然而她却又一次的停住了话茬。沉默再一次弥补了我们之间的空白,就在这个当口,原本并未彻底关严实的房门,随着“吱呀”一声被拉开了半人宽的空隙,后边出现的是令欢的身影。
房门的再度开启意味着这次谈话的结束。在得到许可之后,令欢拎着食盒走了进来,尽管她的个子出落得比同龄人还要高,可当她站在坐着的长姐身边时两人的高度敬业相差无几。她的视线落在托盘上,好似是背书般讲述此行的目的。
“祖母说您回来到现在都没吃什么东西,便吩咐厨房做了碗粥让我端来,您多少还是吃点吧。”
说罢,她将碗筷还有一碟子酱菜摆在了桌案,待做完这一切之后,令欢站在原地,迟迟没再开口,也没有离开。长姐的手里端着碗,见身边人没了动静便侧首望向身边那张稚嫩的脸蛋,小姑娘的耷拉着睫毛,烛光模糊了她脸上的红晕,却没有隐去她那一声鼓足了勇气的“母亲”。
“母亲,你不要不开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还有我。”
我看见一向不喜孩子的长姐放下了手里的碗筷,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覆上了孩童的发顶。
她说:“你别以为凭着几句花言巧语,就能逃过明天的早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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