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台上整齐摆着神经桥接需要用的工具。
生锈的脑部手术探针,同样从垃圾场捡来的,镀金音响线,上面缠着李厘的三根头发丝,赞恩坚持说:这样导电更好。
李厘对此保持怀疑。
还有一小罐从水源地析出的硫磺粉——本来是赞恩混合在储脂层里给她擦冻疮用的,被随手放在这里。
“硫离子对仿生神经末梢的异常放电有抑制作用,” 赞恩曾这样解释他选择硫磺的原因,“能缓解冻伤引发的神经性刺痛。但高浓度会干扰正常信号传导。” 李厘当时只记住了“不疼了”,其他听不懂的完全就当耳边风。
最近,每天晚上上床前,李厘对练习的结果笃定得像生锈的铆钉般焊死。可当早上起床后,那些笃定的信心,和记不清的梦境一样,消散得飞快。
练习时的肌肉记忆正在消退——就像赞恩说的,人类睡眠会重置神经突触的临时连接。最坏的结果是……
“手术时间。”
赞恩的声音平稳,他坐在工作台前唯一稳固的凳子上,那还是在他来之后,按照自己的身高与使用习惯焊接的。仿生皮肤已经褪至腰际,露出从肩胛骨一路向下延伸至第三腰椎的、完整而冰冷的脊椎结构。
精密的钛合金椎体在应急灯昏黄的光线下闪烁寒光,椎体间隙里,隐约可见冰蓝色的神经束,如同沉睡的溪流,闪烁微光。
第三腰椎的位置,一个微小的、深不见底的接口裸露,周围环绕着细密的传感触点,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
李厘捏着缠着自己头发的镀金音响线,掌心直冒汗。
她盯着接口,思维忍不住发散,最坏的结果是——她的思维忍不住要向悲观主义发散而去,一旦失手,戳断了关键的神经束,赞恩会彻底瘫痪?或者更糟,触发他内部那个他曾经提过的“防干扰程序反扑”?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会让他变成一堆只会嗡嗡乱响的废铁?还是两个人会一起被炸上天?
她要怎么补救?赞恩从没有告诉过她。
赞恩的声音精准的命中她的犹豫:“逻辑提示:延迟手术将导致医疗模块持续耗损,你的冻疮感染风险提升至68%。”
他的蓝色瞳孔坚定向前,并不看向她,断绝给她多余的压力的可能,纯粹等待。
李厘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仍旧带着地下冻土特有的铁锈和硫磺味,让人安心。搓了搓手,上前一步,站在赞恩背后,手术探针冰冷的触感让她手指一颤。她强迫自己回忆起在那些报废残骸上练习的手感——角度、深度、避开那根最纤细的蓝色神经束……
探针的尖端抵住了接口边缘。赞恩的胸腔深处,那恒定的嗡鸣声,似乎有了一瞬间,极其微妙的停滞。
李厘感觉到他背部仿生肌肉模拟出的,细微的绷紧。
“接入角度:垂直向下偏左3度。预计深度:1.7厘米。” 赞恩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毫无波澜,报出精确数据,像在描述别人的事。
汗水顺着李厘毛茸茸的,细软的鬓角滑下,滴落在赞恩裸露着,泛着金属光泽的肩胛骨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手指要尽量稳定,这种时候不需要多余的优柔寡断。
手腕猛地发力,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李厘将探针精准地刺入了那微小的接口。
“滋——!”
一阵尖锐到几乎刺穿耳膜的电流爆鸣声骤然响起,工作台上的应急灯疯狂闪烁,明灭不定,缠绕着李厘头发的镀金音响线瞬间绷直,如同通了高压电的蛇。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的“信息洪流”,顺着探针、音响线,凶猛倒灌进李厘的手臂。
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李厘眼前炸开一片刺目的蓝白色光斑。那不是视觉信号,是纯粹的数据风暴。
无数破碎的、高速闪过的影像碎片,疯狂冲击着她的意识:
艾莉诺·陈扭曲愤怒的脸、阿尔弗雷德在生日录像里模糊的笑声、燃油跑车坠入黑暗井道的眩晕感、冰冷铅云覆盖的垃圾场、她自己脏兮兮的脸……混杂着冰冷到骨髓的坐标数据、生理参数扫描结果、复杂的逻辑树分析路径、还有无数个不断闪烁跳动的【Error】、【Warning】、【Protocol Violation】警告框。
那是在一个雨夜的书房,李厘看见自己的手——实际上是赞恩的手,她认出来了——向艾莉诺递上她误放的《机器人伦理法》。
艾莉诺嫌恶的缩手:“他从不碰这本书!你越来越不像他了!”
李厘的胸膛轰鸣:“根据第3章第7条,我有权利拒绝人格覆盖。”
艾莉诺抓起裁纸刀刺向李厘的胸口:“错误的程序,就该报废!”
记录:
神经创伤:此记忆导致‘医疗模块永久性偏斜0.3厘米’。
又是在地下车库里,李厘察觉自己被铁链锁在阿尔弗雷德的旧跑车前。
车看起来很贵,李厘很没有见识的在车身上摸来摸去。
艾莉诺将一束白色玫瑰花扔进车厢,声音冷静的可怕:“知道为什么选这里吗?”
李厘不能回答,感觉自己很虚弱。
艾莉诺咬着指甲,神经质的自问自答:“他的骨灰就撒在这台发动机里……这样的仪式感,他会高兴吧,你可要陪着他,他是很脆弱的,艺术家人格,浪漫吗?当然,现在你们一起烂掉吧。”
关上车窗时,艾莉诺指尖因为臆想中的幸福而颤抖,美丽的脸上是难以抑制的温柔微笑。
记录:
【请求备份记忆至云端…拒绝。执行指令:沉沦于她腐烂的爱情。】
自保程序日志【弹出储脂层缓冲……人格模块新增词条:“冻土”。】
李厘没料到会看到这些,对她而言,她以为这是一次简单的维修,大概赞恩也是这样想,而实际上,这是一次完完整整的解码读取,属于赞恩这个存在的,全部的记忆。
原来是这样,无数的记忆冲击中,李厘突然理解,所以赞恩才没有告诉她最坏的结果。
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他也不知道。
最高权限,毫无保留向她敞开私域,等于边界的消融,做为被创造物,人类创造的机器人,这原本就是赞恩的思维盲区,因为这是造物主的权利,可以选择销毁他,或者修复他。
李厘就这样在一无所知中的状态中,成为了他的造物主。
主宰生存,或是毁灭。
李厘几乎想要发抖,但忍住了。她还无法分辨这到底是赞恩有意还是无意的信任,但他已经实质上将自己完全开放给她,一本打开的,等待被慢慢读懂的书。
意识到这一点,李厘同样紧迫的意识到,像她这样懵懂的造物主,显然是不合格的。
手指,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吸附在探针之上,无法挣脱。
整只手臂连同半边身体都在接近麻痹,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顺着她的神经疯狂穿刺。那不是疼痛,是信息过载带来的,灵魂的撕裂感。
好在只有她的精神,还算坚强。李厘同样忍住了。
“干扰…反扑…检测…!” 赞恩突然出声提示,声音第一次出现波动,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和一种被强行压抑的痛苦嗡鸣。
他原本坐得笔直的身体猛地一弓,脊椎深处冰蓝色的神经束,爆发出刺目的强光,光芒穿透了他的金属骨架和半褪的仿生皮肤,将他整个人映照得如同内部燃了蓝火的幽灵。
李厘感觉自己的脑子也要炸开。
她找到了,赞恩核心程序深处,那个被触发的、狰狞的防御程序。代码像一团扭曲蠕动的黑色荆棘,正疯狂地沿着线路,反向侵蚀回来,试图扑灭她这个“干扰源”。
这是写在赞恩底层逻辑里的,一旦有外物入侵,企图抹消前主人指令,立即自毁的程序。
单将他废弃,显然还不够,赞恩的医疗模块为什么受损,之前李厘可能无法理解,但当下同样拥有造物思维,李厘略微一想,就可以理顺,大概是为了减少,创造物有任何一丁点借助这一功能,继续存活的概率吧。
殉葬就要彻底,是艾莉诺·陈干的好事。
从始至终,她都要掌控赞恩的生死,哪怕是她先不要他,弃他而去。
无数冰冷的、预设的“清除”指令正从荆棘中迸发,冲击着李厘,同样冲击赞恩自身那刚刚重启、尚不稳定的医疗模块核心。
最坏的结果正在发生。
“我会放…开他…” 李厘从牙缝里挤出破碎的声音。本能让她知道,操作时,要尽量远离那些看起来就很糟糕的暗区,针尖挑开神经鞘膜,完美如蛇入洞。
她不是要杀了赞恩,也不是想夺取他,只想修好他。不是同流合污,成为污染他的那些东西的养料:“而……你,必须给我消失!”
镀金线精准穿入A7接口,蓝光顺着线蹿升,导线连接成功的瞬间,脚边之前用来练习的那具相对完整的练习靶机,突然抽搐尖叫:为什么学不像他!
是受记忆喷射的影响?李厘被吓了一大跳,意识到其实是自己出于压力,被影响而产生的幻觉,仍旧记得安抚赞恩,告诉他进度,同时也是安抚自己:“再一下就好,马上。”
李厘额头上的汗水不停落下,就在那团荆棘般的黑色代码即将顺着音响线触及她指尖,侵入她精神的刹那——
“LL!”
赞恩带着强烈电流杂音的嘶吼猛地炸响,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从她的心胸发出,似乎是共感,直达李厘被信息洪流冲击得一片混乱的脑海深处。
与此同时,他那只完好的、覆盖着仿生皮肤的右手,以一种超越人类极限的速度,猛地扣住了工作台上那个装着硫磺粉的小罐。
“砰!”
罐体被他生生捏碎,粗糙刺鼻的黄色硫磺粉末如同爆炸般弥漫开来,大部分被他直接按向了自己腰椎接口处——那探针插入的地方。
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烧红铁块浸入冷水的声音响起,浓烈的硫磺臭味瞬间盖过了金属和机油的气息,探针插入处,冰蓝色的神经束光芒和那试图反扑的黑色荆棘代码影像,如同时被投入滚油的雪片,剧烈地扭曲沸腾,然后渐渐黯淡下去。
一股带着焦糊味的青烟从接口处升起。
倒灌的、冰冷狂暴的信息洪流中断。
吸附在李厘手指上的无形力量消失了。
李厘满头冷汗,脱力地向后踉跄,手术探针还留在赞恩的接口里,连着那根镀金音响线。她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发黑,精神力抵抗侵蚀的过度使用,让她耳朵里嗡嗡作响,手臂残留着强烈的麻痹感,仿佛不属于自己。
烟雾缓缓散去。
赞恩弓起的身体松弛下来,重新坐直。他后背接口处一片狼藉,焦黑的硫磺粉末混合着少量渗出的荧蓝色“血液”,黏连在探针周围。脊椎深处的蓝光微弱地闪烁着,如同等待重燃的风中残烛。
应急灯停止了闪烁,恢复了恒定而昏黄的光。
李厘听见赞恩胸腔深处微弱、紊乱、如同破风箱般的嗡鸣。
几秒钟后,赞恩恢复平静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前所未有,不易察觉的沙哑电流音:
“外部干扰…已清除。高级医疗模块…核心协议…重启中…”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侧过头,深蓝色的瞳孔焦距对准了瘫坐在地上,满脸汗水的李厘:“现在,你是我优秀的外科医生了。”
“手术…成功。” 他顿了顿,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巨大的能量来驱动,“神经桥接…完成。高级医疗功能…已上线。”
他的目光落在李厘布满冻疮、此刻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上。
“目标:李厘。左手食指开放性创口…绿脓杆菌感染清除程序…启动。”
一股极其微弱的暖流,顺着赞恩的身体,缓缓流入了李厘麻痹冰冷的手指。像冬日里第一缕艰难挤破冻土的微光。
李厘呆呆地看着自己开始发热、发痒的手指创口,又抬头看向赞恩后背那一片焦黑狼藉的接口,和那根兀自挺立的、生锈的手术探针。
这样算是成功吗?两个人都狼狈的像是刚被七八个壮汉打了一顿。
李厘突然哈哈大笑,指着赞恩脸上,不知何时被蹭上的一块污渍,令赞恩露出疑惑神情。
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李厘向赞恩一点一点挪过去,不是去拔那根探针,而是用自己脏兮兮的袖子,去擦赞恩的脸。
赞恩没有阻止她,只是维持低头的姿势,蓝色瞳孔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胸腔里破风箱般的嗡鸣,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
数据库记录:
【无逻辑必要性,目标擦拭时心率 15%,体温 0.3℃→归类为「愉悦行为」】
清洁程序里新增 「被动洗脸模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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