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拾翠殿淹没在重重夜色中,依稀传出杯盘碗盏摔碎的声音。
等到里头安静下来,两名宫婢提着纱灯,行色匆匆地出来时,外头早不见了人影。
她盯着一旁的内侍,诘问道:“怎么也不叫人跟着?若是又惊扰了哪位贵人,你我可担待不起!”
“两位郎君走的太快了,小人一个转身就没影了,”小内侍见为首的那位宫人沉下脸来,赶忙解释道:“已经派人追去了,姑姑且等一等罢。”
两个孩子步履如飞地逃了出来,如释重负。
夜幕笼罩,追他们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远远听见熟悉的声音,凑近一听,发现是延嘉殿中的掌事姑姑。她正在训斥眼前的两个小孩。内侍松了口气,索性折回去复命。
“宫闱重地,岂可如此胡来!”女人紧缩眉头,眸光转向郭通,神态并不凶悍,反而更像是在痛心疾首,“郎君一贯沉稳,为何今次如此莽撞?”
这位掌事姑姑的父亲是庆和年间的东宫令丞冉绰,后卷入学馆之事而没入掖庭,因她志心儒质而得惠妃赏识,做了五殿下的启蒙老师,如今已是正三品女官。
她入宫之初,已三十又三,现花甲之年,兼之雅敬佛法,数度请辞要去东都的瑶光尼寺出家。惠妃已经同意了,只是,还没有合适的人来接替冉姑姑,于是迟迟未行。
郭通脊背挺直,面色如常,恭声道:“实是二殿下相请,我等并不知缘故。”
江沉玉原本还在惴惴不安,听郭通说到萧寿,轻声提醒道:“我们走的时候,泰王殿下咳得厉害,是不是要请太医来看看?”
泰王沉疴已久,在宫人眼中咳嗽都是寻常小事了。
冉姑姑顿了一瞬,道:“自然请了。眼下郎君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罢。”
“是,”江士衡讪讪应道。
郭通被他这一打岔,也不再强辩,仅仅是略低下头。
“正所谓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两位郎君师从文宣公,自然比老尼要懂,”冉姑姑义正辞严地劝诫了一番,说完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听进去,转而安排起了住所。
“夜色已深,各宫早落了钥。两位郎君今夜便在千柱殿中暂歇一晚,请随我来。”
冉姑姑提及的千柱殿虽名为殿,实则是宫内的佛寺。
原为高祖朝的一位昭仪出家所建,最初名为昭仪寺。太宗朝毁于一场大火。
后宫中女眷礼佛之风盛行,复又重修。
先帝在时,如今的卧云道人尚年幼,将先帝的膝盖当做高山攀爬。先帝便将女儿抱坐在膝上,同学士们商议修史一事。最后,一位学士问先帝,正在修葺的昭仪寺是否要改名。
先帝眼前被女儿翻乱的《正法念经处》,恰是“山有殿,名曰胜上,殿有千柱,其柱皆以金毗琉璃青摩尼宝之所成就”这句。
一入千柱殿,扑面而来的便是厚重的信香气。殿正中供有一佛二菩萨,均为鎏金像,高近屋脊。
案桌上铺了缠枝纹的宝锦,摆有五只牡丹纹的琉璃净瓶,供有水食香花等物。两侧有五彩花树、高足铜灯并两尊青瓷褐彩云纹熏炉。
余烟袅袅,想来时时有人添香。他们一行人来的时候,年轻的宫人正将净瓶中蔫掉的黄白牡丹一一换下。
冉姑姑朝佛像了行礼,烧上香柱,又与掌事的素袍女尼寒暄了几句,这才引二人去后殿的厢房。
直到此时,她才露出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疲态,又告诫了两句“不许随意走动,早些休息”之类的话,留了两名宫人就离开了。
这样一番折腾,已是月上中天。
两个孩子今晚被萧寿吓得一惊一乍,又饱食一场,现下都毫无困意。
他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在这寻常的佛室内赏鉴起来。
宫中用具皆有定数。房内略显特别的是一座佛龛,有半人高,朱漆桧木,摆在正堂处。佛龛前照例摆了五供。
两侧的银平脱破觚中,装有牡丹,蕊瓣上还沾着水珠,看起来是新摘的。
“摆着看的花倒是新鲜,”郭通揭了个双耳漆罐,又看又嗅,道:“这些都不能吃了。”
江沉玉失笑:“你刚才没吃饱?”
“那倒不是。我是想,殿下原本就余怒未消,如今又添了这一桩,等明天回去,怕是又要挨饿,”郭通长叹口气,晃了晃漆罐,道:“宫人们供佛多用米糍,味道很不错而且能放很久。我想着带些回去,现在看是不成了。”
他这样一解释,江沉玉也凑过去,就见里头确实堆了整整齐齐的莲花米糍,白白糯糯的,看起来不错,闻着却有股酸酸的味道。想来是存放太久,已经坏了。
念及这些日子的挨饿,江沉玉情不自禁的也叹了口气。
四周唯有虫鸣,格外宁静。事已至此,自怜自伤也无益处。
江沉玉振作精神,想起自己的疑惑,好奇问道:“延光,说起来,五殿下为什么要罚你?”
郭通才学虽说不算顶尖,但也与守真、崔容相去不远。他又是惠妃的母家子侄。江沉玉实在想不通五殿下为什么要罚郭通挨饿。
郭通抿了抿嘴唇,有些别扭道:“守真不在,我替殿下抄了《八佾》、《里仁》、《公冶长》三篇,字迹被、被先生认出来了。”
江沉玉认得言子笙的字迹,可没见过五殿下的字,无从比较,自然也就信了。他好奇地问道:“守真会模仿字迹?我怎么不知道?”
“那倒不是,”郭通目光游移,想了想,道:“只是五殿下和守真都学过钟书,字迹本就有几分像。”
江士衡反应了一小会儿,才想明白钟书是指什么,先生们提过。
他觉得不像。可转念一想,或许是他自己眼光粗浅,看不出此中奥妙。
郭通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见江沉玉皱眉,赶紧转移话题,“士衡,你听说过这位泰王殿下吗?”
江沉玉见他不愿再提,也只好放下心中疑惑,摇了摇头。
郭通眸光熠熠,循循善诱地设问:“你不觉得奇怪吗?照例,封了王的皇子是要去封地的,像那位荣王。泰王殿下已束发戴冠,为何还在京城?”
“荣王是谁?”
他见江士衡一脸茫然,继续解释道,“荣王殿下是先帝的弟弟,今上的叔父。他本人寄情山水,登临泛舟,又雅好诗文。因此聚集了一帮文人墨客。圣人也常与他互通书信,还将荣王殿下与友人写的诗赋藏在学馆里。”
“泰王殿下身体不好,圣人怕他舟车劳顿?”
“有理。可是,”郭通放下罐子伸手去拿另一个扁匣,“我听人说,陛下对泰王殿下淡淡的,并不怎么关心呢!偏偏太后却上心得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太后关心自己的亲孙子。这本就是人伦天性,有什么好奇怪的?”
“非也,非也,”郭通摇了摇手指头,道:“她老人家当年教导陛下可是出了名的严苛,今上写错了一个字,都要关在文思台思过三日。你说,对自己亲生儿子这样,对孙儿却是嘘寒问暖的,不奇怪吗?”
“也有隔辈的,反倒更亲,”江沉玉思索一番,道。
“那也不会是太后她老人家。”郭通摆摆手,“太后和德妃有些姻亲关系。而泰王的母亲听说只是个寻常出身的宫人。照这个关系,难道太后不该对七殿下关怀有加吗?”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小了,窃窃道:“我只跟你说,你可别对旁人说。”
江沉玉赶紧点头,双手缩进袖子里,凑得更近了。
“太后格外不喜欢七殿下,她老人家养的小猫把七殿下抓伤了。七殿下身边的宫人没认出来,当场打了两下,”郭通皱起眉,奇道:“结果太后大发雷霆,把七殿下禁足了,还罚抄《妙法莲华经》二十遍。”说着,他伸出手指头,在江沉玉面前比划了两下。
“啊?二十遍?”《妙法莲华经》七卷二十八品,统共八万字,二十遍实在是过了。
江沉玉没见过太后,还以为宫里的贵人都像皇后殿下那样高雅温柔。
听了这番故事,他忍不住感慨:“七皇子是太后的亲孙儿,怎么倒还不如一只猫?”
“谁说不是呢?”郭通掰开匣子,继续道:“七殿下哪里抄过这么多字,自然是一行和柏茂代劳,飞霜殿会写字的宫人都上了。可你也知道,二十遍实在是太多了。德妃殿下也抄了半份。然后,你猜猜看?”
江沉玉见他卖关子,用胳膊肘蹭了蹭,催促道:“快说!”
“圣人当夜去了飞霜殿,”郭通略带些得色,笑道:“他见德妃殿下奋笔疾书,就问了此中缘故。这抄经啊,也就点到为止了。”
江沉玉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到底是圣——”,话音戛然而止。
郭通觉得奇怪,侧目瞧他,就见江士衡面上的笑容奇诡的凝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郭通不解,顺着他的目光看回自己的手中。
只见那扁匣中赫然放了五枚鲜果。
色渍金罗纱,叶如碧绡裙,恰是两人最初要打的枇杷果。
两个人沉默地站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枇杷果,仿佛时光在此定格。
窗格将繁茂的枝叶切割成柿蒂纹格,草木气息的微风从缝隙中穿过,拂动烛火。
灯影摇曳,两个孩子一动也不动,而他们映在佛室墙面上的影子,却飘浮游走,宛若莲池游鱼。
良久,郭通猛地抓起一枚鲜果,恨恨地咬了两口。
金黄的汁水溅了出来,少年人原本狰狞的面孔,骤然柔和了几分。
他盯着手中的果子,很有些不好意思地窥了一眼同伴,小声道:“还挺甜的......你也尝尝。”
注:
1.淫慢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出自诸葛亮《诫子书》。
2.佛前五供参考《法华经·法师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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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秉烛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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