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节是庆祝皇帝的生辰。
圣上每年都会在棠棣楼宴请百官,今年也不例外。
薄暮时分,金吾卫在前引驾骑,四军兵士陈仗而列,金甲旗帜,好不威武。教坊早早准备了歌舞,还有走索、丸剑、杂技、角抵、百戏等助兴。
九重华盖上缀着金玉,皇帝与皇后同乘而来。
文武百官齐齐道贺。陆相作《千秋明堂录》,圣上大为赞赏,又命众学士诗赋相和。太子并诸位皇子皆随侍左右,自然都要作文章。
乐工正在演奏《舞马词》。棠棣楼外,近百匹装饰华丽的马儿随着音乐舞动。大力士们举着三层方榻,上面站着黄裳玉带的秀美少年。他们起舞和歌。一曲结束,其中最出挑的少年飞跃而下,向圣人献酒祝寿。
席间,崔公作诗云:“彩旄八佾成行,时龙五色因方。屈膝衔杯赴节,倾心献寿无疆。”
他虽发须全白,然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有仙人凌云之状。在他身侧的崔容姿质清雅,唇角带笑,仿若玉雕童子。众人不禁感慨,不愧是崔家人。
这时,有人大步流星至崔公祖孙二人面前,高声嚷道:“崔老头,总算让我逮到了!”
这般声量,除了傅老将军不做第二人选。随侍取出各色绢扇,又有笔墨伺候在旁,看这架势,显然是非要捞一副题字不可。
崔公却不肯接笔,只从孙儿手中接过蒲葵扇,笑而不语。他同傅老将军一贯如此,不大对付。
按理说,傅老将军迎战西羌之时,崔公任录事参军,二人勠力同心,方有赫赫之功。可他二人却总是互相瞧不上,谁也不肯退让。
譬如眼下,崔公摇扇之余,有意斜睨傅老将军一眼。而傅老将军索性坐在案上,一副不题字就不挪动的样子。
傅临风被人群挤来挤去,正热得脑袋发懵。
宴上四角设有冰盆无数,宫人们手持金银长勺,时时以水浇沃。况且,夜已渐深,其实算不上有多酷热难耐,还是他体肥肉厚,比旁人怕热。
傅临风的一双小胖手捂着眼睛,不忍看自家的执拗老头。
这番动静,圣人早已尽收眼底,笑吟吟地遣人去劝和。
礼部尚书韦缙熟练地揪出藏在人后的傅临风,将他架到众目睽睽之下,恭敬道:“志渊侄儿不是一向喜爱崔公么?怎么今日见了真身,倒没动静了?”
又来了,又来了,傅临风欲哭无泪,挤出两坨脸颊肉出来。每回都是这样,他同崔容都不过是家里两个老头闹脾气的工具罢了。
崔公心底喜欢圆滚滚的孩子,见了傅临风,神态先松了三分。
崔容适时地站起来唤道:“志渊。”这一声叫的不可谓不亲切。听得傅临风汗毛直竖。
最后,当然是皆大欢喜。傅老将军得了字,崔公摸了他的圆脑袋。看客也瞧得一脸满足。
唯有傅临风愈发讨厌崔容,恨不得此生不复相见。
千秋节期间,长安城解了宵禁。人们通宵达旦地宴饮,用掉成千上万的蜡烛,燃至天明。
“士衡!”后背被人猛的一拍,江沉玉转过身,就见郭通笑嘻嘻地瞧着他。
两人有一阵子不见,都有几分想念。
四周歌舞乐声不绝于耳,彼此说话要么声大如雷、要么贴耳私语。
郭通显然是前者。他扯着嗓子嚷道:“你跟我来,伯父那儿有陛下赏的点心!”
他说的伯父是郭惠妃的哥哥,睦州司马郭竺。
他此番入京,专为恭贺圣人千秋。睦州进献了鸠坑春茶,内宫所用绫罗、绛纱等物。
郭竺本人则同其他官员一样,献上了一面千秋金镜。他还向皇帝引荐了数名文学之士,其中一人名为宋长庆,衣服不显,文如云辉,此刻正在皇帝身旁。
江士衡竖起耳朵,听人念文士们新作的辞赋。
他作诗作的不好,想要听一听、学一学。可周围的歌舞实在动人,他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觉得新鲜又有趣。
郭通喊了他两回,他才恋恋不舍地回头,大声道:“我要和父亲他们说一声。”
江沉玉嗓门很大,他说完这句话,哥哥江沁就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他往两个小孩手里一人塞了一个五彩络子。
五彩络子是圣人赏的,往年伴驾中诗文出彩的少年人都拿得到。丝线绑着一只牙雕香囊,中空,装有数枚金珠。
江沁嘴唇蠕动,说道:“去吧。”
江沉玉还没想明白大哥说了什么,就被郭通拽走了。
他们穿过帷幔屏障,或站或坐的官员、女艺伎,又或是怀抱琵琶的乐工。郭通带着他一路下了楼,一直跑到楼下望春潭的石桥上,才停下来。
他跑得气喘吁吁,抱着石柱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延光,你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不是说去见你伯父吗?”
江沉玉环视四周,就看见石桥前有一处水亭,边上停了几艘双层画舫。
远远望去,灯烛辉煌。
郭通顺过气,见同伴半点不喘,心中纳闷。可他急着讲更有趣的事,姑且丢开疑惑,直言道:“我刚才无意间上了那艘船,简直是龙女水殿,凉爽极了!还没人!走,我带你去!”
说着,两人上了最小的一艘画舫。没想到,外头瞧着平平无奇的画舫,一进里面,就感到习习而来的阵阵凉风。
“好凉快!”
江沉玉伸手,摸了摸挂着的细布,手感湿润,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冷意。
“这是什么?又凉又滑的,”他待仔细瞧瞧,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这是澄水帛,加了龙涎香,”萧祈云一身银红罗衫,手持柄白羽扇,悠然坐在主座上。
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很有耐心地同江沉玉解释道:“蘸水即能消除暑热。”
傅临风坐在萧祈云的左手边,捧着一只辟暑犀枕。他此前满头大汗的,现在看上去就清凉多了。
“见过六殿下。”
“见过六殿下。”
郭、江二人齐齐行礼作揖。
郭通没想到,这画舫是有主的。他心底打起了退堂鼓,打算找个借口,溜之大吉。
江沉玉却大着胆子问道:“殿下真是博学,那这又是什么?”说着上前两步,指着内堂正中一只员径五尺的八角彩盆。
在棠棣楼也摆了这个,江沉玉小声问了阿雁,没结果,现下便脱口而出。
六殿下还没回答。傅临风就露出一副“真没见识”的表情,说道:“这是南海国进贡的玳瑁盆。”
“那里面装了什么?”江沉玉得了半个答案,依旧好奇,于是寻根究底地问。
今晚的六殿下萧祈云心情实在很好。他竟不大赞同地瞥了傅临风一眼,说:“里头是龙皮裹了冰。”
龙皮即是蛇皮。这个,江沉玉还是知道的,但通体纯白的蛇他还真没见过。再者,方案小几上的茶点,他也很感兴趣。
六殿下见江沉玉直勾勾地盯着吃食,半点不意外,朝他二人招呼道:“既然来了,那就坐下,喝口茶吧。”
此情此景,宛若旧日重现。
郭通正欲推脱,就听同伴一句“多谢殿下”,立刻稳稳当当地坐下了。他也不好再推脱,于是跟着落座。
茶点十分精致,且毫无药味。想想也是,六殿下又不是泰王。
郭通的一颗心刚刚落回心底,就听到一阵脚步声。
七殿下与崔容相携而来。
崔容见了里头坐着的同窗,笑着说道:“原来六殿下寻到了这处好地方,难怪不肯同我等宴饮。”
萧祈云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开口道:“我看七郎与一行光顾着招待文士,哪里还记得我。”
“六哥这话严重了,”七殿下萧成金一副天真无邪状,笑着作揖,道,“这里是太子哥哥特意为六哥安排的吗?我看这玳瑁盆像是进贡的宝物呢!”
他的语气很夸张,阴阳怪气的。
萧祈云反驳道:“不过一艘纳凉的春舫罢了。我记得今年上巳节祓禊,崔家光游船就有数十艘,七郎还稀罕这个?”
萧成金、崔容二人相顾无言,于是索性祸水东引。
“不过勉强挣个场面罢了,”崔容瞄了一眼远处亮灿灿的棠棣楼,说道,“郭家供佛的场面,那才真是车水马龙。”
郭通本来闷不做声,骤然被点,心想你们打嘴仗扯我家作甚,正寻思如何反驳。
场中的二愣子直勾勾地问七殿下:“供佛?是不是盂兰盆节?”
“......是。”
“宫里也供佛吗?”江沉玉看起来对热闹的庆典很热衷。
七殿下被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住。他迟疑地点了点头,说:“当然了。”答完他又后悔,自己干嘛要回答他。
郭通听见有人打岔,赶忙转移话头,道:“香积寺的和尚也来演奏了呢!”
他口中香积寺的和尚是指阎浮提,今夜在堂前弹了一曲《羽调绿腰》,声调曼妙婉转,如春日莺啼。
然而崔容不接他的话,照旧顺着七殿下的意,说道:“延光都见过普寂大师这尊当世真佛了,旁的和尚哪入得了眼?”
普寂和尚精通天文、历法、数算、占卜,自嵩山应召而来,为圣人改造新历。当然,节庆供奉也是做的。去年郭家供奉盂兰盆,便是供在香积寺。
郭通摆摆手,说:“不过远远的,见过一面,我又不通佛法。”
“六郎,七郎,原来你们躲在这儿!”
一个高昂的嗓音传来,五皇子萧璘一个箭步跳上船。
他今晚作诗得了圣人夸赞,兴致极好,现喝足了酒,出来透气乘凉。跟在他身后的,是安安分分的言子笙。
见他进来,两位皇子殿下的脸色刹时有些不妙。
七殿下略迟缓地起身,对兄长勉强行了个礼。六殿下两手虚晃了两下,照旧稳稳当当地坐在席子上。
萧璘上前几步,见萧祈云没有要让的意思,登时横眉竖目地质问道:“六郎这是什么意思?”
“五哥要坐,只管随意,”六殿下一副主人翁的态度,散漫道:“这船中四处都凉爽得很。”他羽扇轻挥,竟然指着郭通之下的位置。
吓得郭延光赶紧起身,连带着刚行完礼的江沉玉又站了起来。两人皆惶惶然,不知所措。
崔容是知道其中缘故的。
开宴之际,圣上命文士作诗。萧璘也眼巴巴地献诗一首,写的还算不错。当然不是他自己想的。
圣人也了解自家五郎的水平,觉得这个程度,称得上突飞猛进了,夸了两句,还将手里的金盏赏赐给他。
萧祈云不服气。偏偏他越是着急,越是憋不出来好的。旁的学士翰林也纷纷吟诗作赋,六殿下自觉比不上他们,索性溜出来乘凉。
太子当然听出了五郎有人代笔。他没有戳穿,只是发觉不见了六弟身影,心知这小子闹脾气。萧玮派了人,引六弟去找他备好的画舫。
湖光粼粼,浸着冷月,别有一番清幽意趣。萧祈云心情好上许多,唤人端来酒水果饼,打算在此地小酌。
至于之后,江沉玉他们接连凑过来,都没能影响六殿下的好心情。
不想,萧璘在陛下跟前讨巧卖乖,现在还要来打扰他。年纪大不到一岁,却喜欢充好哥哥。
萧璘才受了皇帝称赞,在侧的官员也跟着附和,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平日里,五殿下就自觉是太子之下,皇子里头的第一。今日多饮了几杯,他心中飘飘然,骄态愈显。
萧璘见六郎全没拿他当兄长,登时暴怒,斥道:“六郎这是怎么了?怎么连尊卑礼法也不懂了?”
他越是拿哥哥的身份来压人,萧祈云就越是生气。
六殿下神态轻蔑,冷声道:“我是不懂的人,比不得五哥。”说完翩然起身,让出了主座,往外头走。
“你!”
萧璘知他素日里就瞧不起自己,有意管教管教,好教他服气。没想到适得其反,面上不大好看。
郭通见状,赶紧上前,正想着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氛围。
言子笙瞧郭通走来,赶紧退到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喘,恨不得没人注意到自己。
他原本是打算窝在家里好好读书的,没想到郭家来请,将人塞进了马车,直接送到了棠棣楼。萧璘要他代笔,言子笙心里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答应。
六殿下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他脆弱的心房上。
他垂着脑袋,就听见六殿下假意同傅临风说话,实则是实打实的讥讽:“志渊,有人生吞葛龚而不知羞。你说,我怎么比得上!”
话毕萧祈云还顺势瞪了一眼江士衡,见他恋恋不舍手里的点心,收到自己的目光竟还敢啃上两口,不禁在心底直骂此人木头桩子。
汉桓帝时,有徒有虚名者被任职为官,负责文书奏章。他写不出来,便抄袭梁国擅写奏章的葛龚的文章,而且,还一字不改地交了上去,连署名都没动。
府君大惊,将他辞退。当时的人造了句取笑他的俗语:“作奏虽工,宜去葛龚。”
萧璘显然知道这个典故,登时怒不可遏。他抓起烛台上的蜡烛,朝萧祈云的脸上丢。
不过,他今晚的好运气已经耗尽了。
江沉玉随手抓了把果子,往空中一掷,大声喊道:“快蹲下!”
燃烧的蜡烛没有打中萧祈云,反而朝太子萧玮的脸上直直飞去。
画舫里的孩子们接连惊呼起来。
一阵寒光闪过,蜡烛被顾青翰的剑一分为二。火光刚落在席子上,就被他抬脚踩灭了。陆怀瑾将手里的披风一扬,蜡油便齐齐泼在缎子上,半点没能溅到太子殿下的衣角。
随着一声声高低不齐的“见过太子殿下”。萧璘的酒总算是醒了。他惊出一身冷汗,慌忙上前请罪。
太子垂眸,将所有人看在眼底。他神态平缓,徐徐道:“五郎火攻,实属下策。”
注:
1.引用自张说《舞马词》。
2.千秋节参考《唐会要》。
3.澄水帛见唐苏鹗《杜阳杂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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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千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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