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观在道德坊,北临洛水,设有高台一座,为观内之最,乃是重九登高所用。
正中的宝殿供着三清尊神。
紧邻其后的是通圣殿,里面供有二十七尊鎏金神像。入门所见最大的一尊神像,肖似皇帝本人。据说是圣上梦中所见。彼时废太子尚在,圣上不敢宣扬,只私下同长姐提及。
景明四年,即圣人登基后四年,长公主请铸像供奉。因耗费巨大,一直到六殿下出生那年才完工。
因此,每回来东都,几位皇子都要硬着头皮拜上一拜。他们到时,日头正盛,这么折腾下来,一个个热得浑身冒汗。
本就舟车劳顿,再这么蒸上大半日。六殿下歇了玩乐的心,沐浴后往竹榻上一躺,就睡着了。
两位殿下要跪拜,他们几个伴读也逃不掉。江沉玉累得上眼皮同下眼皮直打架,草草用过饭,就会周公去了。
他睡得很沉,迷迷糊糊的,好像有人在晃他的胳膊。
“士衡?士衡!”那人叫了两声。
江沉玉不想动弹,依旧闭着眼。
谁知,来人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竟然跳上竹榻,直接抓着他的脚往外拖。
“咚!”脚踝撞得生疼。这下,他不得不睁开眼。入目就是精神抖擞的郭通,换了一身草色的衫子,鹅黄的绫带系在他腰间,像株初生的细竹。
郭通见江士衡醒了,避开他的手脚踩着榻靠在他脑袋边,神秘兮兮地说道:“士衡,那伙人说的赵丽娘确有其事,观里采买的女观也听过呢!她阿爹认定了凶手,好像在敲登闻鼓!你快起来,咱们也去瞧瞧!”
这一通话让江沉玉霎时清醒,“嗖”的一下坐起来,朝还半蹲着的郭通说道:“凶手是谁?”
“我哪知道,”郭通没好气地说,“这不正要去听听看么?”
江士衡趿着鞋去找衣服。
郭通跳下床榻,凑过来问:“跟着你的小童呢?”
“阿雁,”江沉玉眨了眨眼,随手打开一只藤箱,见是里衣迅速关上,转头去翻另一个箱子,“阿雁说要先收拾书,况且他也怪累的。”他虽是猜测,但也没猜错。
阿雁正伏在书堆上睡得正香。
“他们几个挤后头的马车也确实难受,”郭通点点头,瞧着江沉玉揪出条袜带来,忍不住抓了件雪青的薄衫递过去,“喏,这件就不错,别挑啦,再挑要宵禁啦!”
“等会,我,”江沉玉在郭通的催促下穿了,“我还要喝口茶——”
谁知郭通急得很,拽着他就往外冲:“别喝了!”
“这烈日炎炎的,”江沉玉被他扣住手腕,只好跟着跑,“待会口渴怎么办?你带了钱没?”
“带了带了,”郭通满口答应,许诺道,“等听完了我请你喝蔗浆!”
他二人跑得飞快,在弯弯绕绕的回廊处险些同来人迎面撞上。
郭通赶紧往后退了几步,江士衡被他挡住了瞧不见来人,鼻梁砸上急性子的后脑勺。两人一阵前后呼应的“哎呦”,却惹不来对面人一点兴趣。
“怎么就走了呢?”韦少恒面无表情地小声咕哝。他眼神涣散,整个人虚浮不定的,嘴里还念念有词:“也不跟我说一声。”
郭通揉了两下后脑勺,才分神去瞧:“柏茂?柏茂你怎么了?没了魂似的。”
谁知韦少恒理也不理。
身侧的韦家小厮叹了口气,解释道:“郎君一路同少将军相谈甚欢,还约了来日品茶。没曾想,郎君歇了片刻醒来,少将军不辞而别了。郎君就成这样了。”
眼见着韦少恒左脚要踩上自己的右脚,几人都伸手去扶也没拦住。
“啊!”韦少恒发出一声急促的哀嚎。痛处逼得他回神,眼泪汪汪地看着眼前两人,不解道:“延光、士衡,你们怎么在这里?”
“不是跟你说了,敷水驿的那桩案子有着落了,我和士衡去听一听。”
韦少恒看了眼天,直摇头:“日头还毒着呢,唉,我本来要和少将军一起喝茶的,唉、唉,现在是最热的时辰,你们怎么不晚点去?”
郭通听他提到茶,这才想起来自己没带钱袋。他赶紧扯了扯韦少恒的袖子,小声问道:“柏茂你带钱了吗?”
“当然带了,怎么了?”韦少恒原本要请人吃酥山,钱袋沉甸甸的。
江沉玉听郭通这样问,上前一步,道:“少将军那夜也听了这件案子。”
“正是正是,”郭通把韦少恒也拉上,一手一个,“柏茂也同去,说不准就在坊市遇上了!”
“可少将军也没说他要去哪啊?”韦少恒想抽回手,发现郭通使足了气力,无奈道,“延光,你们要去自己去就是了,何必拉上我。等等,两位殿下呢?”
“殿下都在休息,我可不敢扰人清梦,”郭通势必要带上这个行走的钱袋,死死拽着不放手,“柏茂你这就不大厚道了。你偷偷藏在许王殿下的马车里,若不是我去周旋,你哪里能和少将军同乘的。”
韦少恒听他这样说,想着索性无事,就答应了。
“罢了罢了。我跟你们同去就是了。”
马车一路疾驰,饶是如此,也还是晚了。府衙周围不见击鼓的老翁,连个看热闹的都没有。
烈日炎炎,唯有不远处一株树下,蹲了名卖莲蓬的货郎。
郭通满脸懊恼,只得去逮最近的人,问道:“今天府衙有人击鼓吗?”他热得满头是汗,语气也就粗鲁些。
货郎这天生意不好,心情极差,正在阴凉处躲懒。他甩开郭通的手,不高兴地轰人:“去!去!去!哪来的毛孩子,别乱抓人。”
“我,我买你的东西就是了!”郭通这些年来养尊处优,还未被人如此粗鲁对待,登时不大高兴。
“要买就拿钱来!”
“我,我没带。”
“没钱买什么,滚滚滚!”
韦少恒嫌外头晒,只掀起一点帘子瞧。江沉玉动作没郭通那么快,还没下车就听见货郎不耐烦的声音。
他扭头解释道:“柏茂,延光他没带钱。”
“喏,”韦少恒从腰间取下钱袋,露出里头亮灿灿的银质通宝,嘴里嘟囔道,“十个、不,五个子够了吧。这是除夕阿娘给的,我一直舍不得用呢。”
江沉玉凑到窗牖处看了看。
那货郎的竹篓里有卷起的荷叶并五六个莲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摘的,干瘪得很。他伸手拿了枚钱,虚虚掂了掂,心想:一个银钱也不值。
韦少恒见他动作,轻声笑道:“士衡,你这样可真像府里的账房先生。怎么,难道不够?就几个莲蓬总不至于要十个子吧。”
“没,”江沉玉摇摇头,把钱放回去,“没有铜钱吗?”
这话让韦少恒怔了怔,总算明白了对方摇头并非不够的意思。他把钱袋收好,对驾车的小厮朗声道:“越文。”
被叫的童子掀了车帘进来,就听得自家郎君吩咐道:“给几个铜子给士衡,他们没带钱,那货郎不见银钱是不肯说话的。”
“是,郎君。”越文满口答应,从怀里摸出一只陈旧的锦囊来,上头绣了只粗糙的水鸭子。他把钱囊递给江沉玉,却不想听到“叮”的一声脆响,一枚铜板赫然落在檀木小几上。
原来,这锦囊不知何时破了个洞,里面的铜钱掉了大半,如今只剩两枚了。
韦少恒“唉”了一声,道:“你怎么还在用这个,罢了罢了,便宜那货郎了。”说着就要掏银钱。
却被江沉玉伸手拦下,他捡起案几上的铜钱,粲然一笑,道:“三个子足够了!”说完便跳下马车,径直朝那货郎走去。
那货郎正在拍被郭通扯皱的衣袖,满口的“不知道”。
“请问,你这莲蓬多少钱?”半大的孩子站在他面前,温文有礼,衣服鲜好。
货郎上下打量了他,不大确信地问:“你要买?”话音未落,就见方才缠着他的小子揽住此人的肩膀,跟着重复道:“对,我们要买。”
“十个钱,”货郎撇撇嘴,抖了抖自己的篓,“我这莲蓬可新鲜了!又大!”
郭通满怀期待地看向江沉玉,却见对方摇摇头,指着竹篓里的莲蓬挑剔道:“瘪的瘪、黄的黄,隔夜了吧?”
少年人衣袖动作间,发出一点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听就是铜钱互相敲击发出的声音。
货郎听了钱响,面色好转,解释道:“日头大,被晒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然,郎君少给两个子,如何?”
“如今仓廩丰实,斗米最低不过十三钱。你倒好,不到十个莲蓬便要八钱,”江沉玉收回了手,满脸不高兴地看向郭通,说道,“他拿咱们当小孩哄呢。”
“就是,不买了,”郭通心领神会,顺着话头说,“咱们走!”
两人扭头就往回走。
货郎此刻才注意到那辆停在街边的马车。他心中懊悔,追在后头嚷道:“郎君!两位郎君!五个子,五个子行不行?”
眼见着二人越走越快,这莲蓬眼见着就要卖不出去了。货郎一咬牙,大吼道:“三个子!再不能更低了!”
郭通还要往前冲,被江沉玉猛的刹住。
那货郎小跑着追了上来,嚷嚷道:“真是服了,就两个子,行了吧!”他把竹篓里的莲蓬抓起来,抽了根麻条绑住,一手递过来,另一只手伸出。
哪知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小孩还不满意,皱眉问道:“甜吗?”
见他还要压价,货郎登时不高兴了,把东西收回去嘟囔道:“当然甜了,不甜我怎么会拿出来卖的。郎君这样疑心,那我可不卖了!”
江沉玉看了眼货郎,似乎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好吧,只是我从前买莲蓬都是剥好的。”说到此处,货郎立起眼睛正要骂人,就见少年人伸出手掌中的三个钱,说:“这样,你帮我们剥出来,我多给你一个钱,如何?”
货郎见了钱,顿时眉开眼笑,连连说好。
他蹲在马车边,从竹篓取出一大张荷叶,就地剥了起来。两个孩子就站在一旁等。此时此刻,正是问话的好时机。
“我看这半个人也没有,你怎么到府衙来卖莲蓬的?”江沉玉弯下腰,状若好奇地问。
“唉,郎君不知道,我本来是在西市的,”货郎熟练地剥着莲蓬,得了钱,心情大好,说话也松快,“可前些日子不是出了桩杀人案么?我听得那枉死女儿家的父亲来伸冤,就也跟着来了。您来得晚,一个时辰前,这儿可热闹了!”
“什么案子?光天化日的,谁敢在东都行凶?”郭通忍不住跟着问道。
“您尝尝,”货郎现剥了个,递给江沉玉,脸上透着神秘的笑容,“最初啊,是通济坊的富户,姓赵,他的女儿因病亡故了。在停灵的夜里,尸身被人偷走了,不见踪影。他报了官,可官府也没找着尸首。谁曾想,那赵娘子的半截尸体在水边给人发现了。甜吗?”
“啊?”江沉玉听得入神,听他乍然一问,才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半个莲子。不知不觉他把莲芯都吃进去了。
“你不是说那姓赵的来伸冤了?他知道凶手了?”郭通急急问道。
“自然,”货郎点点头,伸长了脖颈,道,“那凶手不是坊间传闻的采花贼,正是赵娘子的未婚夫许家郎君!”
驾车的车夫也忍不住疑惑,道:“什么采花贼?”
“怎么又出来个姓许的?”马车上的越文探头过来问道。
“哎呀哎呀,您不知道吗?那采花贼专盗人家的新婚妻子,唉,这两月已有四五起了。如今洛都中哪家的娘子出了事,便要算在他头上。可此人往日并不杀人,我一听就觉得其中必有蹊跷。那赵许两家原是姻亲,可后来许家被个胡商骗了,商队在沙漠里迷了路,家财散尽啊!这样一来,赵家自然不肯再结姻亲,便商量要取消婚约。许郎君听说之后,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竟去质问赵娘子。争执之下,他就把赵娘子给杀了!”
他这一通说完,连韦少恒也忍不住掀开帘子,探出头来问他:“不是说那位赵娘子是病故么?”
“那是先前传的,”货郎找补道,“大家都这么说,这些可是我亲耳听到的。许郎君杀了人,还伪造了殉情的书信。为了泄愤,他还将赵娘子的尸身分开埋藏,真是其心可诛!”
外头一阵热意蒸腾,韦少恒赶紧缩回去了。
“不对不对,”郭通想了想,反驳道,“你方才说赵家早就发丧停灵了,后来发现尸身不见了。按你听到的说法,赵娘子死的时候尸身不就不见了吗?”
“这,这,”货郎挠挠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手中的莲蓬均已剥好,他用荷叶包好递给江沉玉,“这,小人也不是断案的。郎君若是好奇,何不去通济坊问问,赵许两家都住那儿。”
“那咱们这就去通济坊!”郭通一声令下,马车便往西驶去。然则还没驶出半里路,就听到不远处闹哄哄的,马车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江沉玉察觉到动静,问道。
越文眼尖,认出是府衙里的人,对马车内说道:“郎君,是官差。”
“官差?”郭通探出头来,恰巧看见两人一前一后的抬着架子,上面蒙着白布,用细绳扎了两道固定。
“看着倒像,”郭通有些迟疑,反而是江沉玉接了他的话,“像人头?”
听了这话,原本正嗅着莲子的韦少恒直起身,蹙眉道:“我记得那人说赵娘子的尸身被分开了?这个阵仗,难道是找到了?”
“走,瞧瞧去。”
他们说话的功夫,围着看热闹的人也来了,四周吵吵嚷嚷的。三人下了马车,跟在人流后面往回走。
“可惜一行不在,”走在最前头的郭通感叹道,“他有位远亲正在此间当差,不然还能看看卷宗。”
“有两位殿下在,什么卷宗看不成的。”韦少恒摇摇头,笑道。
然而站在一旁的江沉玉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看见府衙门前正停了辆马车,上头率先下来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年,正是六殿下萧祈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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