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六七年前,有人在金陵城平康坊挑中了一个女子,打算带回去教养着,等来年送出手为母亲贺寿,可不知道从哪里走漏了风声,没多久就有传闻说这家的独子,一早就被寄予众望的三哥还未及冠的年纪便在城西养下了外室,可那三哥也不慎在意,挨了板子仍旧出入城西的秋园,彼时他刚接手踏歌楼中事,还未立稳脚跟,整日里忙的脚不沾地,却也偶尔偷闲来看看这女子的课业,那女子想着到底是东家,闲时也奉些茶水果子给他,一来二去的,两人也熟络起来,只是,那一年他家老夫人还未过寿就已过身了,三哥一下成了一个人,从前老夫人自家主手里接过的担子一下撂到了三哥身上,园子再不见他人了。就在那女子疑心已被三哥忘个干净的时候,他竟又来了,她听他身边的仆从叫他三爷,好像是直到那一天她才明白,自己这出戏,演得再好,也不必上场了,老夫人在世时她尚有机会在她老人家面前挣个得脸,凭她打探来的那些喜好,再借一份老人家对亡女的惦念,只要命稍好些便是半个主子,可如今都成妄想,她只顾可怜自己,却忘了三爷在侧,酒盏空了也没人侍奉,也就那一天,她第一次见三爷发怒,诘问她素日所习规矩,一时慌了,连哭都忘了。
看桃山拢着衣裳连打了三个喷嚏,翠罗衫仿佛才想起花窗仍大敞着,往他身前靠了靠,将体温分他一些,桃山也顺手揽她入怀,在她头顶问:“后来呢?”
后来,三爷大抵是想明白了,总不能这样白白养了这么些时候,就请人继续教养下去,只是不再教她作一个主母喜欢的大家千金,而转去做个刺探阴私不择手段的细作,就这样两三年,学成出师。
她醉眼透过缇帷,便见窗外飞雪渐盛,只是风没了吼声,绒絮般的雪片潲进屋里,帘后烛光绰约,一如帘上橘红攒动,眯眼再看,那飘飘洒洒的分明是春城飞花,就是这个时节,她穿的单薄,在丝竹声里扮成个舞姬替三爷的对头献舞,她生来腰肢硬,不善舞,那支舞她不眠不休学了好久才学会,舞曲将尽,她眼波流转间见那首位上的汉子已擎着酒杯走下座来,又觑了眼坐在下首的三爷,他面色如常,她却心惊胆战,总觉着要出什么岔子,脚下舞步错乱,恰巧倒在汉子怀中,几名刺客暴起,是冲着他来的,可连带着对她也刀刀毙命,这与事先说好的做做样子不同,满堂轰然,宾客作鸟兽散,趁着刺客与汉子缠斗,她踉跄逃命,想找她的三爷,可是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人追上,一把扯住她的头发从背后刺过来,剑锋刚刺破皮肉,剑身却被生生削断,惊恐回头,救她的不是生死关头还残存期冀的人,是她此后多年生死相依、悲喜与共的师傅。
“说来,她也算幸运。”
“哪里幸运?那人一开始就决定了要断送她,却还要给她希望,兜着圈子地戏耍她……”话还没说完,只听桃山轻笑一声,这才止住,看向他。
“寻常人活下来就好,哪还管救命恩人是谁,她耿耿于怀,说到底是心里还有个痴念,那个人不管她,不还剩个师傅吗?她这样,显见得是不知足,命也要,情也要,太贪心。”说罢,又禁不住掩唇咳了起来。
翠罗衫转身探了探他额头,果然有些热,遂起身将风雪关在窗外,唤桃山的相帮,叫石生的那个,灌个汤婆子给他,仍旧回去坐下,试探着问他方才的话:“要是,她如今连这个师傅都不剩了呢?”
“算是个可怜人。”桃山斟杯酒喝下,拢拢衣裳,“可这样的人遍地都是,也就显得没那么可怜了。”
“那……要是师傅为救她而死,他家里人会怎么想?”翠罗衫面上隐怀哀恸,双手钻进他掌中取暖,心中却将屠刀献上。
桃山并未留心她面上神情,只是觉得她手无端的凉,替她搓搓,思索道:“多半会觉得瘟神进门,自认倒霉吧。”
“会吗?”
“会吧,人都没了,难不成天涯海角地追着,叫她偿命不成?”桃山抬头见她神色有异,“你今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无事,夜深了,安置了吧。”翠罗衫勉强笑笑,抽回手来。
这夜过后,桃山果然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柳梢楼无法,只得替他推了好些邀约,翠罗衫并未如当初所说那般前来照看,不过是恩客酒后话,早料到的,只是年关不应约,过完年又有一大笔乱账要理,只得提前备下些法子,便招呼石生从箱柜里挑出些从前裁余的旧布做几个钱袋荷包,偶然瞥见一块破麻布,手中一顿,又教人连着挑剩下的一齐塞回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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