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竹仙很久没再见过林雪源。她知道是自己不知好歹把人推开了,怎么好奢望林雪源还能回来。
日子这样一天天地过去,竹仙又恢复了自己此前那和有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的冷傲态度,只有在接客时,为了那点白花花的银子,她才会喜笑颜开,像是个见钱眼开的钱罐子。
天气逐渐冷了下来,眼见着今年洛乡下了两场雪,雪后就迎来了新年。万春楼的花妈妈一向是喜欢过节的,花了不少银子把万春楼翻新了一番,又到处系上红绸子和金缎子,说是万事开门红,图个好彩头。
大年三十基本上人人都守着自己的家人吃团圆饭,哪怕是再浪荡的混球也知道大年三十要回家。万春楼客人少,花妈妈差人专门包了饺子分给楼里的妓子和奴婢,甚至还在饺子里包了铜板,谁吃到就说谁要发大财。
大家酒足饭饱后,红着脸围在一起烧烟叶打麻将。竹仙这人喜静,不爱闹哄哄的氛围,没跟着他们一起打麻将,而是提了剩下的饺子打算出门去分给外面还在受冻的乞丐。
如今朝廷内佞臣当道,皇帝荒淫无度,大把的银子被从民间搜刮出来,拿去供给那群酒囊饭袋享乐。因吃不饱饭而流离失所的难民越来越多,难民们不少变成了乞丐,在寒冷的冬日靠着别人家门缝透出来的暖气活。
万春楼的门被竹仙轻轻推开,里面辉煌的灯火顺着门缝流出来,金灿灿暖洋洋的火光把外面反着蓝紫色暗光的白雪照得亮晶晶的。竹仙怕风被兜进屋子里,惹来花妈妈责骂,赶忙关了门,天地又陷入一片蓝紫色的昏暗里。
竹仙缩在新做的桃红色棉袄里,她怕冷,还又再外面罩了件皮毛鹤氅,热气被牢牢锁在衣领里,不至于冻得她浑身打哆嗦。她提着用油纸包着的饺子,分发给躲在屋檐下抱着个枯瘦小娃的瘸腿乞丐。那乞丐摸着还热乎的饺子,不住地和竹仙道谢,说着好人有好报。
竹仙被他说得眼热,忍着泪揣着手往回走。她一直信好人有好报,只不过她竹仙不是什么好人,自然也轮不到什么好报。
她正自嘲地想着,就远远望见万春楼前站着一个人。那人身量高,穿着黑色的氅衣,胳膊上扎着黑色的幡布条,上面用白色的线绣着一个“孝”字。竹仙认得,那是家里有人去世时才会有的打扮。
她越走近,越觉得那人眼熟,心跟着砰砰狂跳起来。她想伸出手去抓住自己那颗快要蹦出胸膛的心,生怕这如雷般的心跳声惊动那在门前伫立着的人。那人仔细地端详着万春楼花花绿绿的招牌,像是没发现竹仙一般。
竹仙悄声站在那人身后许久,实在是冻得受不了,却见那人跟个木头桩子一样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万春楼的招牌。竹仙无可奈何,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人如惊弓之鸟般立刻回头,林雪源那被冻得鼻尖通红的脸就出现在竹仙眼前。
竹仙发现这人又瘦了不少,看着更憔悴了。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压抑好了,不会再被这人牵着鼻子走,看见她形容这么憔悴疲倦,又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只不听话的手捏皱了。
“你……”竹仙想说话,却被冲过来的人抱了个满怀。
林雪源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一身的凉气顺着她的怀抱直往竹仙衣领子钻。竹仙被冰得倒吸气,想推开这人,却听见她哽咽着说:“我爹死了,竹仙。我没爹了。”
竹仙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碎掉了,她不知道那是她好不容易垒起来的防御墙,还是她那颗疼得要命的心。她伸出手,犹豫着覆在了林雪源那比她宽阔了不少的背上,随后越来越自然地轻轻拍着她。
林雪源自从那天离开万春楼,就受老爹的号令去走镖。这次护送的目的地离洛乡很远,她走了将近半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就听赵庆安说老爹病危了。
她以前很难把老爹和“病”这个字联系在一起。老爹是武人,身体比普通人还强健不少。这些年带着她和娘东奔西跑,熬过了饥荒熬过了战乱,从未见他倒下过。老爹好像是一尊不会累的战神,永远如山一般屹立在林雪源身前替她挡着风雪。
老爹辛苦很多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开了武馆和镖局,手里的银子刚赚到他可以不那么辛苦自己。林雪源走之前老爹还说,以后送镖的任务就交给她了,自己要收拾收拾在家颐养天年了。那时候林雪源还笑话他,说别人家老头都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他倒好,刚年过半百就想着要养老。老爹当时回怼她,说人生有乐需尽享,要不然那天嘎嘣死了,再也没机会享福了。结果真的一语成谶,嘎嘣病倒了。
老爹这场病来势汹汹,让他卧床了数月。林雪源眼见着那么魁梧的老爹日渐消瘦,真真体会了那句“病来如山倒”的意味。她推了一切的活,守在老爹床前伺候老爹,日日夜夜趴在他耳边让他快点好起来,等雪化了春来了,就带他到扬州去颐养天年。扬州是好地方,多少文人墨客变着法地写诗词供奉它,在那颐养天年算是享福享到家了
老爹脸上挂着病容,笑着答应,笑里都透着药汤子的苦味。结果那个骄傲一生的老爷们没能熬过这场风雪,在过年前撒手人寰了。
林雪源从老爹病逝的那天就想哭,但是当时要忙着给老爹办后事,她没精力哭。几乎是吊着精神把丧事办完,给老爹下葬在了娘旁边。好不容易该痛快哭一场了,她看着身边一群披麻戴孝的武馆兄弟撕心裂肺地嗷嗷哭,她反而哭不出来了。
老爹的丧事过去了半月有余,整个武馆都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再坚强的兄弟也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老爹再也不会回来后痛哭流涕,可林雪源始终没掉一滴泪。
徐文治怕她憋坏了,旁敲侧击着让她难受就发泄出来,别压抑着自己。林雪源嘴上答应了,可就是哭不出来。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层蒙着雾的罩子困住了,以至于看什么人什么事都好像隔着大雾,看不真切。
林雪源好像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她吃饭尝不出咸淡,练武时候被赵庆安一拳头砸得鼻子汩汩冒鲜血也感觉不到痛。好像有什么随着老爹的离去一起被埋进了六尺之下,让林雪源宛若一具只会喘气的行尸走肉。
大年三十一整天,林雪源都像块木头一样定定地坐在老爹最爱坐着晒太阳的摇椅上,一晃一晃地看着庭院里种着的石榴树在自己眼前忽远又忽近。
徐文治看不下去了,拎着一壶酒走到了林雪源边上,叉着腿一屁股坐在了摇椅的扶手上,把晃悠着的摇椅坐稳了,无论林雪源再怎么摇都纹丝不动。
“哟。”徐文治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口腔里登时火辣辣的,辣得他赶忙咽了下去,“晒太阳呢?”
林雪源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徐文治瞥了她一眼,接着问:“怎么不和兄弟们打牌去?”
林雪源伸了个懒腰,语气平淡地说道:“累,懒得玩。”
徐文治又说:“大过年的,哥看你自己一个人躺这,心里不是滋味。要不你对着哥哭吧,哭出来也就好了。”
林雪源瘫着不想动,翻了个身,背对着徐文治躺着说道:“文治哥,你已经是第八次叫我哭了,我说了我真没那感觉。”
徐文治急了,先是左顾右盼一番,确定院子里没人在瞅他,才扭过身,偷偷塞了一锭银子到林雪源怀里,趁着林雪源还没反应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师父走了以后,大家心里都难受,但日子总要接着过。要是师父他老人家有在天之灵,看着你这魂不守舍的样也不会放心上极乐世界去享大福的。况且师父临终前可说过,还指望你带着兄弟们做大做强呢。要是连你也倒了,那林氏镖局不就真的完蛋了么。”
林雪源想起老爹临终前的嘱托,心里一阵发酸。她觉得徐文治说的是这么个道理,她必须得振作起来。可她应该怎么振作起来呢?她就是觉得一切都雾蒙蒙的,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
徐文治像是知道林雪源在想什么,指了指她怀里的那锭银子,说道:“你这样,你听哥的,去万春楼走一趟,见见你那小相好。”
啪嚓。
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一些生气顺着裂缝灌进了林雪源的身体里。
只见林雪源一直苍白着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极其淡的粉色,她小声说道:“不是相好,你别乱说。”
徐文治不拘小节地点点头,说道:“嗯嗯,啥都行。你听哥的,你去见见她,兴许能好一点。”
林雪源抬起头,疑惑地问道:“为啥?”
徐文治清了清嗓子,学着隔壁白家药房的老郎中,一本正经地开口道:“你这种情况吧,多半是受了打击,心伤了,魂丢了,只剩个躯壳在人间苟活。必须得去找一个能让你牵肠挂肚的人,让她替你把魂叫回来,你才算是重新回到人间还阳了,不然,从今往后就只能做个半死不活的鬼喽。”
林雪源无奈地说:“这是张郎中的话?他到底是个郎中还是个神棍?”
徐文治笑道:“你别管,哥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你用这法子试试。哥还是那句话,凡事多尝试,试试也没什么的。”
林雪源叹了口气,说道:“还一口一个哥哪有你这样撺掇妹妹去青楼的哥哥?不过既然郎中都这么说了,我就去试试。要是真能把魂找回来,对我对大家伙都好。”
徐文治抬手用力拍了拍林雪源的背,笑道:“好小源儿。”
林雪源在晚饭后,迎着满天的鹅毛大雪,一步一步向着万春楼走去。眼见着那用金笔写得龙飞凤舞的牌匾高高地挂在朱漆的大门上,窗纸内透出来的橙黄色的灯光映得牌匾上的红绸子发亮,林雪源的心绪十分复杂。
她想起自己上次来这的时候,老爹还在世。那天老爹的家书刚到,信上写着他马上要到家了,让林雪源带着兄弟们在院子里跪好迎接亲爹归来。语气是一如既往的不正经,让林雪源气得想把信甩他脸上。也是那一天,她头一次被竹仙赶了出来,之后竟然再没回来过。
她站在楼下,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不敢推门进去。她怕那欢声笑语里有竹仙的一份,自己穿着一身黑,贸然进去,只会打断了那生动可爱的笑,她不舍得。
她想,自己只是站在外面,看看这块牌匾,想着从前那些开心的时候,就当是见过她了。
她正这样想着,忽然听见了嘎吱的踩雪声。她如梦初醒般回头,猛然发觉自己心里念想的那人就在身后。
她再次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啪嚓。
啪嚓啪嚓。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好像裂开的缝越来越多。
她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紧紧拥住了那个人,陷进了那个人柔软的怀抱里。耳畔的碎裂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声音之洪亮宛如震天响的鞭炮。林雪源感觉那蒙着雾的罩子稀里哗啦地全碎了,暴露出了里面那个柔软的,懵懂的她。
被堵塞的情绪像滔天的浪一般汹涌地翻滚着袭来,把她拍得头晕目眩,喘不上气,只能任由如猛雨一般的泪不停歇地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落在竹仙的衣服上,呜咽再也压抑不住,变成嚎啕大哭。
她哭得很大声,哭到万春楼的龟公都忍不住探头出来骂娘,结果刚一露头就被竹仙包的雪团砸中了脸,含着那骂骂咧咧又缩回了头去。
这天冷,竹仙却觉得林雪源落在她身上的眼泪像铁水一样烫人,烫得她皮开肉绽。她的心被揪着疼,生怕人在雪地里冻坏了,连哄带拉地从后门领进了万春楼,背着楼下那吵吵嚷嚷的酒蒙子把人带进了自己屋里。
竹仙用热水沾帕子,给满脸泪痕的林雪源轻手轻脚地擦了脸。林雪源冻得煞白的脸被热气捂回了血色,眼眶和鼻头上的红还未消下去,眉眼耷拉着,看着像一只委屈又潦草的小狗。
竹仙看见她这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的,脱了氅衣想呼噜她头上乱糟糟黑油油的发,又觉得这个动作现在很不合适,于是把手放嘴跟前,呵了口热气,随后用呵热的手去捂林雪源还未回温的耳朵。
林雪源闷闷地说道:“我有想过来看你,但是你先前把我赶出去,我怕你还在生气,就不敢来。”
竹仙觉得这人真是死脑筋,失笑道:“那你今天怎么来了?”
林雪源抬头看着竹仙,小声说:“我想你。”
竹仙没听清她说什么,正想问她在叽里咕噜些什么,就被人搂着腰抱住了。小狗脑袋埋在她胸前,闷闷地说:“我好想你。”
这四个字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竹仙在床榻上伺候客人的时候听了不下一百遍,但没有一遍能像此刻这样,把她那颗日渐枯萎的心浇灌地活起来。
咚咚。
咚咚。
竹仙静静地听,那是自己还活着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好像一万个人在她心口敲着大鼓,轰隆轰隆,震得她耳朵发麻。
她抬起林雪源的下巴,俯下脸去,和她鼻息相交,唇舌相缠。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只记得满屋子衣裳乱飞,不知道是谁头上的发冠珠钗被扯下来,叮呤咣啷地落了一地。灯台上烛火明灭,温香暖帐间泄露了满室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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