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朝五年腊月初一,皇三子拥兵谋逆,其六弟谢承趁机夺位,上京封城十日。
是夜,三尺厚的积雪将刀剑马蹄的痕迹掩去。晨光微熹,梆子声混杂兴奋的呼号自远及近,在这明照巷绕了一圈又一圈——胜了胜了,三王爷死了,六王爷继位!大缙又换皇帝了!
声音从巷头传至巷尾,沈府对面的中书令府邸,十五口人顿时抱成一团。
在煎熬中捱过十日终于听到好消息,不枉家公跟紧沈徵彦压对注,但眼下,他们不得不面临最现实的问题:
封城几日就饿了几日,就算立刻派人到城郊庄子运菜,来回也得一整天。
……
比起喧哗的中书令府邸,沈府过于安静了。
杂役蒯三自扫门内雪,听到低沉的叩门声,隔着门缝看一眼,小心推开门闩。
“哟,这不是贺中书令的夫人嘛,别来无恙啊?”
来者正是对门的主母李氏,闻言揭开棉帽,露出一张略显窘色的脸,“闹哄哄几日的,家宅里没备那么多米菜,想来沈家借点。”
蒯三越过李氏的肩膀望一眼对门,客气回道:“这事得咱家二夫人做主,您进来坐会喝杯茶,我问过了来回您。”
李氏抚了下空瘪的上腹,顺着蒯三的指引来到沈家茶厅,点头谢过丫鬟递来的茶碗,面对一步三回头的蒯三尴尬笑了笑,竭力掩盖自己的无能。
可谁能在元月三十那天准确预料次日的风波?
李氏端起茶碗瞥扫一眼,趁丫鬟们往来摆花擦柜的间隙,仰头将茶一饮而尽,权作充饥。
空等无事,她想与这些穿着绿绸的丫鬟们聊两句,但三个细眉长眼的小姑娘只管低头做事,茶碗一空就来提壶续茶,问什么都回“家中大事小事都是二夫人做主,贺太太暂且等等。”
李氏低头一瞧自己穿的也是绸袄,心气又低一等,看沈府丫鬟个个活力四射,完全没受封城锁宅的困扰。
魏窈怎么做到的?
坐立难安时蒯三引着大丫鬟春兰来到茶厅。
蒯三先开口:“小奴本以为二夫人在仰梅院补觉,没成想她到老祖宗那边了,我得回门厅候着,让春兰伺候您。”
春兰接过话茬的同时把手中的翠碗递给李氏,“夫人知晓您的来意了,要您先用碗汤团热乎热乎。”
“不碍事不碍事。”
李氏哪敢计较,舀起一勺裹着芝麻的汤团递到嘴边,急咬一口烫了舌。
春兰把看到的一切藏在心里,接过一盏茶坐下慢酌。
过了两刻钟,大管家何妈妈过来:“二少夫人从慈恩堂出来了,要与您在地窖碰面,劳贺太太多走两步路,您看如何?”
“如何如何。”李氏忙不迭起身,从荷包摸了点钱赏给蒯三和茶厅丫鬟,连忙跟上。
“总算遇到个熟人咯。”李氏和何妈妈坐进一个轿子往沈府西北角而去,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沈家大院住了得有上百口人吧?这十日,你们怎么熬来的啊?”
何妈妈和李氏年岁相仿,贺家和沈家做对门也有十几年的光景,往来送拜贴算照过面的关系。
同龄人见面总会多聊几句,何妈妈言道:“这事多亏宗妇料事如神,早早在地窖存了,哎呦,得有一个月的菜吧。”
李氏听罢只觉臊得慌,她可比魏窈大了十几岁,和她婆婆同辈,当家几十年了,怎会不如一个小辈?
再看沈府这一路雪铲得干净,不远处梅树旁还有几个黄毛丫鬟有闲心取花间雪储存等着泡茶,愈发觉得对不起贺家老小,又升起一股子不细察的嫉妒。
再嫉妒也没用,一个月前她还因家公的爱猫窜进沈府,被沈府小儿霸着不还呛了魏窈几句,今日就得低三下气,求她施舍点菜。
若魏窈借着此事嘴她两句,她也得受着。
“沈二夫人的确是伶俐人啊。”李氏先在何妈妈面前恭维几句,避免一会下不来台。
何妈妈没讲话,正透过车窗小帘的缝隙注视枯树掩映下的沈氏宗祠。
这里是整个沈氏家族的核心中枢,此地安则全族安。
此刻族人早已散去,漆门紧闭,可这十日恐惧绝非一朝一夕就能轻松平复。
篡权谋逆的事,哪个人敢讲云淡风轻,宗主走前未做任何提示。
是外面人奔走惊呼关外铁骑杀进上京,再一打听藩王三皇子突然拥兵造反,阖府上下顿失方寸。
宗主沈徵彦率领沈家男丁扶持的是六皇子谢承,和三皇子有母妃残杀的血仇,若三皇子成事,沈府就完了。
腊月初一起,老少妇孺齐聚宗祠,祈请祖宗庇佑。至腊月初五听闻三皇子攻破上京直捣皇城人心骤乱,哭嚎由点及面,就连见惯风雨的老祖宗都扛不住了。
何妈妈忽忆起,阖家大乱时,唯有宗妇在牌位前整整跪了十日,直到沈氏族人从神佛不保到把所有的怒意发泄在宗妇身上,才注意到他们又恨又离不开的宗妇,一个异姓人在为他们祈祷。
漫天的谩骂声中,宗妇只说:“我夫君做的一切都为了你们,你们有什么资格指责他?”
一句话,让小儿止啼,大人清醒。
大缙建国五十年后的今日,皇权更迭异常频繁,世袭罔替制度形同虚设,沈老太爷再从龙有功,终不敌在上一轮皇权斗争中站错了队,险些率领沈家走向绝路。
时年十五岁的长房嫡孙沈徵彦自请放弃以孝廉之名举荐的虚衔,于次年九月高中状元,顶着复兴沈氏宗族的任务入仕,自六品翰林院修撰一步步干起,带领家族度过一场又一场危机。
沈徵彦迎娶魏家嫡女的同年沈老太爷缢死,二十岁的他扛起宗主之责力挽狂澜,如今二十有五,已官至文渊阁大学士,魏家女妻凭夫贵,受封夫人诰命。
但过了今时,这些就算是老黄历了。
待以清廉著称的皇六子登基,属于沈家、宗主和宗妇的荣华富贵还在后头。
……
到了沈府西北角专门储存冬菜的地窖附近,何妈妈唤马夫停车。
她掀起门帘扶李氏下来后,二人一道向着不远处紧盯家仆做事的沈家宗妇走去。
“夫人,贺太太来了。”何妈妈一句话打断魏芙宜的思绪。
魏芙宜缓缓侧身见了李氏,垂下乌睫受了她的拜礼。
李氏年龄虽长,但她只是三品淑人诰命,没有魏芙宜的诰命高,眼下又是有求于人,讲话声音都矮半截:
“只是借一点菜救急,千万不能耽误沈府自用。”
簇拥宗妇的十余个丫鬟神色各异,盯得李氏后背发凉,她知道丫鬟随主,只盼沈家妇讲一句场面话驱散尴尬气氛。
可惜,魏芙宜一声没吭,这位李氏往日登门都是找她婆婆互诉儿媳无德,每当这时宣氏都会把她叫去当外人面斥责她不孝敬。
今晨丫鬟报李氏求菜时她甚至没敢信,让她多等会,确实有点泄愤的情绪,更重要是因她有急事找老祖宗谈。
李氏确实耽误补觉,魏芙宜掩唇打了个哈欠,一丫鬟立刻端凳过来扶宗妇坐稳。
李氏心紧,本以为自己先低一头就能渡过煎熬的人际交往,没想到对面这么不领情。
愈发后悔听婆婆的话上门受辱,再饿一天有什么,转念一想几次与眼前人讲话太冲,今日遭罪定是她的报应。
想法越多嘴越得把门,李氏心一横,念及上京贵妇间传言沈家宗妇最近一直在求子,凑近些躬身讲起悄悄话:
“我侄媳上个月到凌云山的菩萨殿求子,这个月就怀上了,等外面安定些,我邀你一道去,咱求个大胖小子,怎样?”
李氏知道,沈家宗主成婚多年膝下无儿子这件事,是宗妇乃至整个沈府过不去的坎,话都说到这份上,该待她亲近些吧。
“已经怀了。”魏芙宜确实听进了话,把目光从地窖口递过来,“月份小没同外人讲。”
“老太爷,这是天大的喜事啊,这孩子真会投胎!”这话虽是呛李氏不轻,却让她最早探知沈府密辛,话不投机的困窘一扫而光,李氏兴奋端起魏芙宜的手上下打量。
瞧这细皮嫩肉比宗主朝服外的宝珠还要白皙,乌黑如檀的长发低挽一个年轻女子常梳的堕月髻,一支金雀步摇轻悠悠荡起珠子。
再看这身姿,纵使冬日多穿了些,也难掩凹凸有致的身段,说是怀孕,但坐下来腰腹没有一丝赘肉,当真是月份小。
算年龄应是二十过半的人了,竟能保养得像是十七八岁才出阁的少女,一张芙蓉面不见一点色衰,反而愈发娇艳,几次把贺家年轻人溺得不知深浅,险些闹出大笑话。
完全看不出她早就是四岁稚童的娘亲。
“我家老爷正好认识调善妇科的太医,往后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哎呦瞧我这嘴笨的,你夫君是谁,他一开口,四个老院使都得立刻赶来。”
李氏语无伦次,讲了半天魏芙宜也没理她,直到一句“你好不容易怀孕,有些事情要下人去做,别再亲力亲为了。”
当真说到魏芙宜心里。
“多谢贺太太提醒。”
李氏暗自舒一口气,再谈起孩童和孕期调养之事,对面终于回应两声。
忙碌小半时辰,魏芙宜盯好家仆把马车装满,在李氏不断弦的留步声中一如既往选择送贵客出府门。
在沈府门前道别时,换魏芙宜握住李氏的手。
“既是邻居,肯定要竭力帮忙,如今两家扶持的六皇子继位,往后朝堂之事,也请贺老爷多多帮助我夫君。”
哪怕夫君权倾朝野,她也要替他在后宅笼络关系,这句话是必须说的。
李氏连声应下,愈发惭愧偏信宣氏的话,发自内心直言:“窈姐儿真不愧是上京良妇之首,过往不周不怠之处,向您道歉。”
此话一出,魏芙宜熠着晨光的星眸瞬敛。
没等李氏察觉,她早已扬起标志的、在无数次迎来送往中练好的笑容,客气送别。
是啊,做魏窈已经五年了,足以让她忘记,她是魏芙宜啊。
不过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早晨她从宗祠追到慈恩堂,就是当着婆婆面要老祖宗一言九鼎——往后她不必晨昏定省,一切都以沈家后嗣为重。
宣氏这个婆婆,她当真伺候够了。
至于放下宗妇之事……
魏芙宜把夸张的想法按在心底,面向纵马归来的夫君,一秒切换独属于他的娇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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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阶段女主在所有人眼中还是魏窈,包括男主,魏窈25岁,魏芙宜出场差几天20岁
不保证角色想法正确,肯定都是男女主助攻,偏向先婚后爱,成婚多年的夫妻重新认识彼此,女主在一点点为自己争取利益,肯定是各方面的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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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良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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