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
魏芙宜没做太多思考。
仰梅院这些年短暂停留的莺莺燕燕多了,现在厢房里还收着两个美人,是宣氏和高氏在半个月前分别送来的。
为沈徵彦纳妾这件事,两位长辈自她怀荔安后从未止息,大缙的官场里也时常有人动这位极臣后院主意。
不乏介绍美妓甚至赠妾,有一个知府甚至曾舞到她面前,求她替宗主收下。
本朝不限士族男子三房四妾,《缙律》明文,世家子弟为了延续宗族血脉纳妾乃至迎娶平妻,不予惩罚,沈府亦有“妇人不妒则家道兴”的宗规,要求府内正妻各自管好小家太平。
因此她曾试探问过沈徵彦是否有外室或者看中的女子,免得照顾不周落人口实。
男人冷目凛漠的那一刻,似乎是她人生头一次心动,此后不再刻意谈及此事。
但等沈徵彦守孝期满后,老祖宗和婆婆立刻开始往仰梅院塞“新人”。
她不敢多言,因她没能为沈徵彦生儿子这件事,族内已经有人对他的宗主之位蠢蠢欲动。
于是她按宗规领着这些美人面见沈徵彦,他没有收留一个。
所以,沈灵珊一个未出阁的丫头讲这话,想表达什么?
魏芙宜向单手提灯的沈灵珊移近两步,借着烛光仰视这位比她高半头的小姑子。
沈灵珊和她亲姐相貌都不差,但她的眉心更为刻薄,不见闺阁少女应有的娇憨纯良。
是宣氏太过纵女,不管沈灵珊还是沈灵雪,除在吃喝玩乐有长进,没提升一点学问和休养,以致这两年她们在沈府内的名声日渐变差,尤其是老祖宗,十分讨厌她们。
如今的她不像成婚头一年总因小姑子的胡作非为苦恼,但沈灵珊对她丫鬟动手,是彻底的挑衅。
笃定主意不再惯小姑子后,她蓦地向前迈一大步。
沈灵珊因魏芙宜的贸然逼近浑身难受,突然想起嫂子怀侄女时在花园散步,自假山窜出两个小孩让她摔倒见了红,当时可把整个沈府吓坏了。
哪怕是虚惊一场,这两个野孩子依旧被兄长责令在祖宗牌位面前受家法。
用板子把屁股打开了花,他们的爹娘都不敢吭一声。
沈灵珊开始后悔,方才那一脚她是心情舒坦了,会不会吓到嫂子肚子里的孩子?都说是男孩——
想到这她恨不得马上离嫂子远点,被魏芙宜移步堵了回来,腰硌在拱桥的白玉栏杆上,生痛。
沈灵珊又惊又恐,愤道:“窈姐姐,你站这么近,想碰瓷吗?”
魏芙宜不讲话,只死死盯着沈灵珊。
与沈徵彦同床共枕多年后,魏芙宜动怒时的目光,竟与她夫君惯常的冰冷眸色如出一辙,压得沈灵珊喘不过气,把双手举过头顶以示服软:
“方才是我不对,你那丫鬟若是摔断了腿,我出钱帮她治。”
魏芙宜眸色更冷。
“你到底想怎样!”僵持甚久后,沈灵珊嘴角一撇,彻底心慌。
她负气奔到这里散心时遣走所有贴身丫鬟,眼下又对嫂子做了错事,若是被兄长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嫂子我错了。”她想拉拉手和好,却被魏芙宜突然的一声“二妹妹”惊到身体打颤,脱口而出,“你别想告状!”
魏芙宜神色未动,她早就习惯沈灵珊的疯言疯语,自有一套说辞:
“我知你不想学中馈,但既然你娘曾把此事嘱托到我这里,我就当自己在这方面比你强几分。即使这样,我在你这个小姑子的口中依然算是白吃饭的。”
“又怎样?”沈灵珊知道她刚才讲话无理,仍然嘴硬。
魏芙宜笑了笑,“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提点一句,你未婚夫光是嫡亲的姐妹就有四个,还有,据我了解你未来的婆婆脾气很不好,或者讲,很刁。”
沈灵珊踟躇一息后嗤道,“我姓沈,我哥又是天子近臣,她们敢欺负我?”
“嫁给你哥的时候,我父亲可是威国公。”
魏芙宜压下谈及魏廷时涌上心头的那股厌恶,盯着沈灵珊继续道,
“论出身我比你高,也没妨碍你这个小姑子从我进门第一天就骂我配不上你兄长,不是吗?”
沈灵珊脸色大变。
五年前沈府和魏府一道卷进大皇子谋逆案,先帝褫夺她祖父原有的爵位和封地,平反后也没有恢复,反倒是嫂子的父亲经历短暂波折后,受封西伯侯东山再起。
“我就是和你不一样,没人敢欺负我!”沈灵珊强迫自己镇定,抻着嗓子挽尊。
魏芙宜扬唇轻笑,用手指尖掸去沈灵珊肩膀落下的绒毛,突然换成担忧的语气:
“当然不一样,我的夫君从来不听你母亲的话,但你未婚夫可不一定,来沈府纳吉时我便看出,他很怕他娘亲,所以,你当真觉得嫁人后,凭现在不会女红不懂中馈的能力,能在尚书府过好日子,不被你婆婆磋磨?”
“嫂子,你不要乱讲话吓我!”沈灵珊凌人的盛气瞬间湮灭,她见过母亲无端斥责嫂子的场景,决不想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所以,人总要学点真本事。”魏芙宜站开些,指了指散落一地的家账册,笑容一如往常甜美,讲出的话却不容任何质疑。
“我做长嫂,得对小姑子出嫁前的这段日子负责不是嘛。
捡起来抱着,随我去找你娘。”
……
从拱桥到琀璀堂几丈路,魏芙宜慢悠悠跟在负重前行的沈灵珊身后。
她本让秋红扶夏杏回去,但两个丫鬟哪敢让主子与疯子单独待在一起,围在魏芙宜身旁寸步不离。
秋红小声问“夫人可有受惊吓?”魏芙宜摆手表示不要担忧,反复确认夏杏腿没事才宽心。
和小姑子打交道这么多年,她知道沈灵珊就是个绣花枕头,光是把尚书府的情况反着讲就能让她吓成这样。
但她的丫鬟都是忠心耿耿之辈,若她不为她们撑腰,日后怎能在有需要时得她们助力?
她可是在枕边听沈徵彦讲过“亲者不附,远者不怀”的道理,认真记在心上的。
到了琀璀堂前厅抱夏,丫鬟看到宗妇和二小姐一并赶来,急忙奔走通传。
琀璀堂没有仰梅院大,只有三进六间房。头戴天鹅绒抹额的宣氏正坐在二进明厅安慰客人,破天荒瞥见沈灵珊闹完脾气自己回来了,头一遭啊。
再定睛一瞧,女儿哼哧哼哧抱来的,是家账册?
“你去仰梅院了?”这位年逾四旬的妇人微有褶皱的眼皮一跳,话一出口才看清女儿身后是儿媳。
“魏窈,你把这带过来作甚?”宣氏不解的目光绕过掩帕垂泪的表外甥女和另一个沈府旧客一圈后,又落回低挽云鬓向她款步而来的魏芙宜身上,眉心大蹙。
自她少女时起,上京的世家女便以仙风道骨为美,她不光严格要求自己,养女儿亦是如此。
宁可少吃一口饭,也要保持皮肉将将覆骨,穿得进最纤瘦的衣裙。
但她的儿媳不是,与堂内这么多女子乃至丫鬟相比,非要形容的话,像是暮春盛开的牡丹误闯兰花园,美则美矣,太不合群。
宣氏眯起凤眸仔细瞧看魏芙宜,见她穿的是桃粉狐皮斗篷配珠白襦裙,发髻比晨间分别时多簪了几朵山茶花,心里更加难受:挺大岁数了,穿得像娇花一样给谁看?
待儿媳解开斗篷脱掉御寒的比甲后,呼之欲出的胸脯更是直接冒犯到她的眼睛。
“总是穿着不合适的衣裙让我心烦!魏窈,你已经不年轻了!”宣氏没忍住当着外人面呵斥。
她实在不懂,儿媳为何总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二十不到的年轻女子!
魏芙宜就当没听见,抓紧把正事交接好了却一桩心结。
她面向主座的宣氏屈膝行礼后,要秋红把其余的家账册从箱子里拿出来,和沈灵珊抱来的那几本摞在一起,道:
“我得宗主的口令,把家账还给母亲。”
“什么?”宣氏被儿媳一席话搅动得心神混乱,直勾勾盯着儿媳。
待秋红和夏杏当着众人尤其是宣氏的面把家账册清点好后,魏芙宜讲话的声调抬高了些,在外人面前给足宣氏尊严:
“是儿媳不孝,累得婆婆劳心掌家,不过婆婆不要担心,待儿媳诞下麟儿,会立刻把它们抱回去,继续替婆婆分忧。”
随后静等宣氏驳斥她几句,然后当众宣布把家账彻底接走。
果然,宣氏一听这话立刻竖起眉尾,语气罕见的和煦:
“天这么冷难为你亲自过来送账册,如今你肚子里的孩子重要,这些累身累心的活日后少做,让外人看了,还以为我多苛待你呢,来人,看座。”
魏芙宜没工夫计较宣氏的场面话有多好笑,坐下前再补一嘴,“还有一件事,我能力不足,掌家这几年多亏婆婆指点才没出错,我和珊儿一并过来时先和她讲我没能力教她,珊儿也说她想在出嫁前多陪您待着,小姑子,是这样的吧?”
沈灵珊最怕嫂子在母亲或是兄长面前谈她,酸痛的胳膊都不揉了,立刻回道,“是的,我不想去仰梅院学中馈。”
“那就算了,你也别去给你兄嫂添乱。”宣氏当真没想到苦求五年的家账以这种方式回到自己手里,格外的好讲话,看向魏芙宜的眸光都松了下来。
掌中馈是苦差事,但这份月例实在丰厚。她嫁进沈府这么多年,嫁妆早被她挥霍空了,如今女儿们年龄大了吃穿用度哪个都要加钱,明年嫁人她还想为她们多填十几二十抬的嫁妆,把她娘家那个烦人的嫂子比下去。
这时节儿媳把家账给她等于给钱,她是真高兴,连一旁哭哭啼啼的表外甥女也顾不上哄了,完全沉浸在自我喜悦中。
魏芙宜见这件事差不多成了,抚着肚子到客座坐下。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碗同时,目光落在对面两个女子身上。
垂泪的女子她认识,姓阮,嫁给户部侍郎后经常来沈府作客,算是点头之交。
另一个,她第一次见,不由得多打量几眼。
只见这个女子着水烟色的宽袖长衫,头发完全束起,用同色的布冠包好。
看起来未施太多粉黛,面颊苍白,不甚精神却又我见犹怜。
魏芙宜把茶碗放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看着她起身走来向她行礼。
宣氏从旁介绍道:“这位是前朝太师的女儿,叫任巧意,巧意啊,这位就是我和你提到的,徵彦的媳妇,论年龄比你大一岁,该叫姐姐。”
名叫任巧意的女子轻转眼波,面向魏芙宜虚行一礼,“姐姐。”
魏芙宜没起身亦没讲话,目光垂垂落在女子腰间绦带挂着的藏蓝荷包。
巧意?原来沈徵彦在十日前梦里唤的不是“小宜”,而是“巧意”?
疑窦升起时,忽听堂外通传,“宗主来了。”
没等魏芙宜起身,任巧意已经转首,面向敞开的堂门立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新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