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霄尘心道这小崽子存心为难他一瞎子，这他哪能看得见。不过在方才幻境最后他胳膊一痛，想来是因此而起。便道：“之前我不是许愿说想要那棵槐树嘛，看来是口契已成，这才结的印。”
这话一出，长溯蓦地抓紧他袖子，脸色极为难看。
而他这反应叫白霄尘心里熨帖极了，这徒儿没白养！忙道：“不打紧，不打紧。”
长溯却被他这散漫态度搞得愈发火起：“这种咒契谁说得清楚，若找不到如何去除，你就是一个……”快说出口时，又硬是把“死”字给咽了下去。
于是白霄尘登时更感动了。他一把将徒儿抱进怀里，揉揉他的脸，笑道：“别急，还没告诉你呢，方才我中咒没知觉那阵儿，是被人家这槐仙娘娘拉进幻境了，想必这定然是线索。”
拼命挣扎的小崽子停下动静：“幻境？你在幻境遇见什么了？”
白霄尘笑了笑，把方才所遇情况同众人细细讲了一遍。
长溯听罢脸还有些臭，又问：“那女鬼除了唱了首调子，其他什么都未说？”
白霄尘点头。
长溯：“唱的什么你还记得吗？”
白霄尘：“那自然，你且听啊——凄凄半生觅白头，雁字通天几寄愁，山雉栖林复又来，惨云绕槐落阳边。”
他大略连调带词哼了遍出来，他声音很好听，这本阴森森的小调，由他唱出来，竟柔和了不少，听上去倒真像首少女心事的婉转秀丽小曲儿了。
白霄尘哼罢转头问向镇民们：“你们听过这个小调吗？知道它有什么来历么？”
因着亲眼目睹了这一遭，青石镇的这几个汉子都多少有些愧疚，许是意识到当真问题大发了，确实，若是正经庙宇，哪会好端端给人下咒嘛。
为首的那汉子摇了摇头：“从未听过此调。”
继而他踌躇两阵，又是愧疚，又是紧张，小心地上前问道，“道长，您胳膊上这……可会要人命？”
白霄尘笑了笑，没所大谓地摆摆手，安慰他道：“口契罢了。方才我不是说想把这古树挪走么，这便是在庙前许下了愿，你们娘娘听见了，要给我兑现愿望，便下了咒契。嗨，说来也是我多嘴，我就那般随口一说，谁知道你们娘娘就当了真。”
怀里小崽子听见他这无所谓的吊儿郎当又要炸毛，白霄尘连忙捂住他嘴，将他怀中团了团。
那汉子仍旧担忧：“那该如何解开呢？”
白霄尘解释道：“既然是契，你们娘娘允诺实现我的愿望，那作为交换，我自然也要替她做事。”
“至于做什么事……”他起身在庙前挑了块舒服的平地坐下，把正生闷气的小崽子抱坐在自己腿上，笑呵呵地招呼大家，“要不你们先说说，庙里面供奉的这位娘娘究竟是何许人也？”
几个镇民你看我我看你，犹豫许久，方才带头那汉子迈步而出，长叹口气：“好吧，这位道长，那就由我来说。从头讲起的话，这已经是桩十几年前的旧事了……”
那时，他们镇子有家姓陈的大户，陈家有个未出阁的姑娘——这姑娘自然便是镇民们日后于后山槐树下供奉的槐仙娘娘。
姑娘生前满门亲人都被害了，着实凄惨。更惨的是，杀人的还是她那即将成亲的夫婿。而令青石镇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的是，她那未婚夫婿和陈家关系向来不错，同姑娘的兄长更是拜把子兄弟，兄长将自家妹子指了，两人亲上加亲，为何最终会发展为这般血债？
白霄尘：“原来这陈家姑娘上头还有位兄长。兄长最后也由此丢了性命吗？”
讲话的那镇民汉子：“这倒没。刚忘说了，槐仙娘娘的这位兄长是个极有出息的，您瞧我们这小地方，往前数八百年，往后数八百年，拢共就出了他这么一个拜入仙门的。既然自此是仙家，自然就不能算他陈家的人了。”
白霄尘面作恍然状，心道好家伙，你们这习俗还真是仙凡有别，这修仙修得，在本家都得被除名了。
再一细问，才知原来这陈家哥哥和他那位拜把子兄弟，当年在这十里八乡的还真是一对出了名的青年才俊。
陈家哥哥自小就聪慧机敏，于修炼一途上天赋极高，小小年纪，仅靠着集会摊子上淘来的几本不知是真是假的秘籍，就自行打通了七经八脉，即将迈入练气期。
而他这拜把子兄弟起初不是镇上人，而是北边雷州战乱时逃难到青石镇的，陈家哥哥与他投缘，叫他投靠在陈家，二人关系极好。大概是好事要成双的道理，他这位好兄弟，竟也同他一般造化。
这汉子赞叹道：“说来这两兄弟，还有美事一桩呢！十几年前我还是个玩泥巴的娃娃，听镇上亲眼目睹过的老人说，那时候乱啊，外面那些仙门一直在打，越打越凶，战火蔓延得大了，便是我们这山沟沟也无法避免。有一次，有几个修魔的凶人逃窜到我们镇上了，血洗镇上，拿活人去给他们生祭，把活生生的人吸干，被吸干的人只剩一张皮裹着骨头，可太吓人！”
白霄尘是知道十几年修真界那场浩劫之惨烈的，又心道，魔修逃到青石镇这没有修仙门派庇护的凡人村镇，那可不就是狼入羊窝、随意屠杀了么。
汉子：“当时全镇上的人都以为必死无疑。结果危机之际，陈家这两兄弟联手起来，不知道他们使了什么仙法，先是逃脱，然后联合大家，设圈套反灭了这些害人的魔人，我们镇子这才幸免于难。”
白霄尘闻言挑眉，如果没记错，他俩当时只是连练气期都没摸到的小新手，这都能把一小支魔修给团灭了？未免也太天赋异禀。
汉子：“后来也正是因为此事，南枫门的仙人注意到我们这里，给陈家这两兄弟发了信物和请柬，让他们去南枫门参加弟子遴选大典。当时整个镇子都轰动了！要敲锣打鼓把这两兄弟送去。”
说到这里，汉子摇了摇头，“只可惜啊……”
可惜，后来便发生了那件惨案。
大家要将两兄弟送去参选，但那位干兄弟已经和陈姑娘有了婚约。
其实，最开始陈家哥哥将自己妹妹指给这位拜把子兄弟时，本是一片好心，那时仨人都是乡野间疯玩的半大孩子，大家都一样。况且陈家在镇上也算富足，而这位干兄弟却是从别处逃荒流浪来的，怎么看也是他占了陈家便宜。
可眼下不同以往了。此去万一若是被选上，从此迈入仙门，一步登天，以后遇见的仙子贵女不知何几，岂是乡下山沟沟里一个陈家妹妹能比得上的？
陈家本也念着于此，都商量着不如将两个孩子解除婚约算了。
但那位干兄弟是个讲义气的，坚决不同意，口中说道，若是就此解除婚约，对陈妹妹名声不好，叫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以后怎么嫁人？
为表决心，这干兄弟这次南枫门选弟子大会不参加了，等二人成了亲，他去与不去，再说之后事。
陈家和陈家妹妹都很感动，果真没看错人。
于是这趟便是陈家哥哥独自去南枫门参选了。结果也知道，果然选上了。但他自第一次欢欢喜喜回家探亲，陈家就出事了。
除了陈家妹妹，陈家满门无一幸免。
陈家妹妹吊死在槐树上，当时有个路过的野道士，恰见此景，说是大凶之兆不吉祥，恐愈生事，便劝说镇民把陈家姑娘尸体烧了。
陈家哥哥回来后，见状差点儿气死，但为时晚矣。
白霄尘：“虽说火烧确实省事儿，和那些水鬼什么的比起来，五行中火鬼确实是最弱的那种。一把火烧完，好不容易剩把灰，还被风一吹，彻底干干净净。”
“但怎么说呢，这玩意儿跟涅槃似的，筛选了一道，火烧完出来的鬼容易走极端，要么神魂俱灭了，要么就成了大凶鬼，但凡没泯灭的，法力都能翻上几番，搞不好的，直接从幽魂变成煞了！”
那汉子突然面露惊喜：“看来你真的是懂行的，不是什么胡说八道的野道士！不错不错，据说，槐仙娘娘那修士兄长也是这么说的！”
白霄尘哭笑不得：“我瞧上去就那么像不正经的野道士吗？”
汉子嘿嘿憨厚一笑，摸摸脑后：“道长您请见谅，这不是我们被坑怕了嘛，自那一遭，我们镇子上的人见到这种来路不明的道士就烦……啊！我这可不是说您啊！”
“无妨无妨。”白霄尘摆摆手，“其实那位道友所做倒也没大错，只不过你们比较倒霉，这陈家妹子恰好成了后者罢了。不过我还是比较好奇，后来她为何成了你们此地的守护神呢？”
一说这个，那汉子便精神了：“自槐仙娘娘舍了凡胎之后，此地半夜阴风怒号，林间时常能听见低泣呜咽，老人们说这是娘娘她心有不甘。可前前后后这么多年，她确实没怎么害过人。相反，娘娘时常帮我们镇上百姓，许多被邪祟侵扰的人，从后山这片林子经过之后，回来反而好了。”
“就比如说啊，我们镇上东头原先住了个病痨鬼，身体极差，找遍大夫都不管用。有次晚上走错了路误闯后山，大家都以为他死定了，谁知道他不仅平平安安回来了，还容光焕发，病情都好了大半。说是夜里经过后山那老槐树下时，突然神魂分离，似做了一场梦，依稀间瞧到有两鬼相斗，一道红衣阴魂帮他驱逐了挂在他身上的恶病鬼，病就彻底好了。而那红衣阴魂能是谁？当然是惨死在这里的槐仙娘娘。”
白霄尘：“竟有这么神？”
那镇民汉子：“这是自然！还能骗你不成？！那病痨鬼身体大好后，感激娘娘驱鬼之恩，跑来树下日日瓜果供奉，面前这座庙一开始就是他出钱修建的，后来才扩修。”
“不止这一人，这种事前前后后发生了好多件，驱鬼管，中邪的也管。便是我爷爷当年出远门，不知被什么脏东西缠上，回来高烧不退，也是在槐仙娘娘这儿治好的。后来，我们镇民都不说那槐树下冤死着什么鬼了，那叫仙儿你懂么，娘娘那是修炼成槐仙儿了！生前受了委屈，死后却愿意守护我们镇上，我们自然不能叫随便一个外来人拆了娘娘的庙祠！”
白霄尘哭笑不得，这汉子重情重义，其中道义他能理解，可前后听了这么一通，却不像是什么仙儿的做派。
但他嘴上不好挑明。
而这时，镇民中间有个绑头巾的汉子，显然是槐仙娘娘的坚定拥护者，神情一直不忿，对他们一直有敌意。
而眼下似乎是看出白霄尘心中所想，拄着锄头，用力往地一杵，哼笑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我们镇上人确实心大，驱鬼不找修士，反而去求鬼解灾。可这天下茫茫，仙门有多少，会神通的仙人又有几何？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就算能有仙人愿意来帮忙除祟，我们也掏不起那金啊！我们大部分凡人，一旦被邪祟缠身，便是自求多福，能活一天算一天。这时若是听说有什么有用法子，管你是神是鬼，都愿意去试一试。”
“好嘛，就算你们说我们神鬼不分，病急乱投医，我们也认了！反正这庙不能拆，不然，你们这通痛快了，拆完庙拍拍屁股走人，我们若是再遇见些脏东西，到时候要去寻谁？”
比起之前的交谈，这话确是有些出言不逊了。
便是苗景也脸色不太好看，生气道：“你怎这般冥顽不灵？……”
却听白霄尘那边沉默两瞬：“方才是在下冒昧。可是，目前或许不是拆不拆庙的问题。”他缓声说道，又从袖中掏出一枚叶子递给那头巾汉子，“如若信得过的话，以后如有需要，可在这传信叶上写上困难，或南去十里玉绡山寻我。若在能力之内，在下定然不会推辞。”
那方才还咄咄逼人的汉子登时怔住。
嘤嘤，又来野生收藏了！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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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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