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熟?他易容出来的脸,难道确有其人?
景晏清乃是扬州当之无愧的花花公子,每日,府上客人数不胜数,见过的面孔应如过江之鲫。人能记住这么多张脸吗?大概是酒醉胡言乱语。
他见虞晚照不动,又道:“杵在那做甚?过来坐啊。”
虞晚照难以推辞,毕竟去也不是。跟他喝两杯,也许还能套点消息来。只是……虞晚照不清楚自己酒量如何。万一醉倒此处,就大难临头了。
为此,他也没直接回应,就单单走过去,坐在景晏清对面的座位,才老实答道:“阁下,在下酒量一言难尽。小酌两杯可好?”
景晏清道:“自便,自便。哈哈,你这酒量,倒不像我那故人。”
景晏清又将酒杯满上,豪迈地饮下,一手胡乱挥舞着,把身边的青楼女子全数挥散。
待那些女子失落地离开,他便开口道:“说起来……你跟他易容之后有三分相似吧。”
易容之后?
虞晚照倒了一小杯桃花酿。
景晏清道:“啊……每次他偷偷从……咳,跑出来跟我们玩,都是易容的,不过现在他忙得很,倒也没机会出来了。”
景晏清一言三叹,怀念又伤感的表情写在脸上。
等等……
那人不会是他皇兄太子吧……
他知道虞沧远有两个莫逆之交。其一为沈君珩,驻守西北边陲的沈将军之嫡长子,儿时常入宫赴宴,与他略有交情;其二他便没什么印象了,那人似乎只是个商人之子,没法参加皇宫宴会。
太子年少时也会易容出宫,跟好友们在外玩耍。他还告诉年幼的皇弟,乖乖等皇兄回来,给你买新鲜玩意儿。皇弟每次一整天都会期待着他回宫的一刻。
虞晚照倒是没注意过,心道:本身长相相似的人,服下同种易容丹后也还是像的么?
未曾想,皇兄竟同这样不羁放荡的人玩在一块,怎么看性格也不太合。
景晏清道:“有次他跑出来,回去好像被责罚了!哈哈哈……唉,真道是可怜啊,做人都不能洒脱起来。”
虞晚照心道:太子高位,何能洒脱?
景晏清道:“罢了……不说他。我还有更伤心的事。”
景晏清再喝了一口酒,叹道:“举杯销愁愁更愁……!”
虞晚照心想道:想套话,还要等这忘我的醉鬼消停才行。虽不知何时能停,他还是要尊重人的。
“在下洗耳恭听。”他抿了抿酒杯,桃花酿的香气萦绕在鼻周,既有酒香,又有浓郁的桃花气味,同一路而来的十里桃花一样散发着醉人香气。
景晏清讲道:“好。约莫十岁前啊,我都在西域之国里同随母亲生活。母亲是那里的贵族。我打小与里同国的公主青梅竹马。”
那醉得迷离的眼,忽地清澈起来,闪着点点光芒。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声音轻柔道:“她告诉我,她名叫莎……”
“那时我们两小无猜。”景晏清仰头饮尽杯中酒,“后来父亲接我们回扬州,我哭着向她发誓,长大后一定要娶她为妻。”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轻快,模仿着孩童的语气: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你以后等着我来娶你回去吧!’
‘不!你来我们宫,我舍不得父皇母后!’
‘我也舍不得我爹娘!’”
景晏清声情并茂地演绎,声线却难再像稚童一样清脆软糯。他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只是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
他正笑着,声音又陡然低沉,道:“呵……世事难料。里同在不久后就无由陷入战乱,灭国了。”
酒杯重重落在桌面,发出沉闷声响。
“……莎,不知所踪。”
景晏清又灌下一大口酒,喉结滚动:“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活要见人,死要……总得有个交代。”他的手指紧紧扣住酒杯,指节发白,“我不信这个邪……一定能找到……”
话音未落,他的声音已经哽咽。眼尾泛红,却倔强地不肯让泪落下。
虞晚照默默看着这个传言中平素风流倜傥的景公子。谁能想到,万花丛中过的他,心里始终为那朵西域的花留着一席之地?皇兄结交的,果然都是至情至性之人。
看着景晏清强忍泪水的模样,虞晚照忽然想起前几日另一个的身影。自己实在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莫说是男子落泪,便是女子在他面前哭泣,他也只会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默默等待对面那人平复气息,虞晚照才问道:“不知阁下常住扬州,近来可有怪事一二?”
景晏清刚倾诉颇多,缓了缓神,将思绪从方才的倾诉中稍稍抽离,才把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景晏清道:“怪事么……我景公子什么怪事没遇过?”
景晏清眉头微蹙,正在思索着。
很快,他道:“要说最近吧……还是一个修真小派青光轩灭门了。那掌门人姓张吧。”
又是灭门?!
虞晚照身子前倾,神情严肃起来。
他问道:“阁下可知道详情?”
景晏清道:“不知不知,我这人虽八卦,却也是浮于表面呵。”
景晏清并未继续灌酒,而是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精致的折扇,潇洒地展开并摇动起来。那把折扇极为华丽,金边镶嵌,珍珠串垂挂,其上绘有一幅精美的山水画卷。他站了起来,身上叮叮当当响。
虞晚照这才清楚看到,他身上饰物繁复多样。左边是一块通透的玉佩,雕工精细,隐隐泛着温润的光泽;右边则垂着个香囊,绣工精美,似有缕缕暗香飘散。此外,还有些小巧的银质挂件,样式别致,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问道:“阁下,何方来的道士呢?方才看你面熟,忍不住倾吐了太多。”他脚步虚浮慢慢踱着,不太平衡。
虞晚照正要答道:“在下——”
“砰!”
遽然,头顶传来巨大闷响,像是用力把什么物体摔到床板上!
二人皆惊,景晏清更是酒醒了一半。他们警觉地聆听上面的动静。
不过似乎过了许久,都没再有声响。
二人面面相觑。虞晚照说完了被打断的话。
景晏清听完,道:“哦……俞道长,有意思。”不知是否错觉,他说姓时,发音重了些,嘴角还带着浅浅的颇有玩味的笑意。
虞晚照道:“取自‘俞咈恩皆重,行藏道不穷’的俞。”
景晏清道:“懂得,懂得。”
虞晚照又问道:“景公子可知青光轩坐落何处?”
景晏清点点头,说道:“把剑拿出来。”
“嗯?”虞晚照不明所以,不过照做了。
他把剑拔出,举在前方。景晏清向前一步,指尖凝出金色灵流,点了一下剑。
虞晚照不由自主松手,那剑在空中浮起,稳稳当当指向一个方位。
追踪术!
虞晚照有一瞬的惊讶:景晏清是商人之子,也涉猎修真么?而且这灵流气息毫不紊乱,彰显着主人功力深厚。不过又想到自己和皇兄也不同于其他的皇族宗亲,这份惊讶就消散了。
“多谢景公子。”虞晚照作揖道。
“好了,你跟着去吧。后会有期啊。”景晏清笑了笑,摆了摆手,然后往楼上走去了。
虞晚照转过身去,才注意到,倚靠在旁的珞一直笑吟吟当个透明人。看她的神情,好像听过景公子那番话不下十遍,习以为常了。
珞道:“道长,后会有期了。”
后会有期……?他以后不大会和青楼打交道吧……
他礼貌作揖,欲掏钱袋。
珞摇摇头道:“您的酒,景公子请客了。”
虞晚照停住动作,道:“啊……那劳烦老板娘替我谢过景公子了。”
楼上传来开门声,还有骨碌的古怪声响。
“呀,楼上的人在做甚……”珞轻快地步上台阶。
虞晚照觉得这醉春楼有些古怪,怪在哪又说不上来。
也罢。他跟着剑的指引,穿梭一路。
这里繁华不同于临安,临安皇城在下,百姓都是规规矩矩的。到了这淮左名都,天上御剑飞行的修士,地上策马疾驰的侠客,各路修真之人光明正大地穿行于市井之间,百姓早已见怪不怪。
满城春光,街衢土香,十里长街,红楼锦列。
青光轩果真是个小门派,地处扬州城人最少的一隅,转到此处,街上来往的都是些衣着朴素的平民。
“青光轩”三个字刻在陈旧的桦木牌匾上,上头油的漆都剥落了一些。
门自然紧闭。虞晚照踏上墙垣,可终究来晚一步:横七竖八的尸体,腹部已被掏空,一点儿渣滓都不剩。
这便意味着与阙府灭门一样,成了悬案。
他往屋里搜索一遍,依旧无果。
……还得,再查。
他在扬州城东兜西转,问到一个居民的邻居半夜发生骇人的惨叫声,好像发生凶案了一样,邻里之间没人敢去查看,只得报官。
他急匆匆赶过去,可衙门的人居然早已把这一户院子给焚烧干净了,只剩下灰烬。
挖去内脏,焚尸毁迹……总有阻碍。
他感觉背后有双眼睛,有双手,运筹帷幄,正悄无声息地将他网罗其中。
虞晚照心头一紧,这种感觉并非初次。自从阙府惨案发生以来,每一步调查似乎都被人提前洞悉,让他燃起一丝火苗,又迅速掐灭。
他猛地转身,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吹过破败的街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但那份被窥视的感觉却愈发强烈,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暗处玩弄他于股掌之间。
筑梦玦的失窃,藏匿着天大的阴谋诡计。
但事情还是有转机的。
虞晚照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独自坐在楼顶沉思。
蛾眉月如钩,不知天上神仙,居住在何种琼楼玉宇。
忽然一阵风吹过,伴随着几乎听不见的压抑喊叫,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杀机。
虞晚照立刻警觉起来,迅速站起身,目光锐利地锁定那发出异常声响的宅院!
他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飞掠过去,藏身于暗处静观其变。
透过窗户,昏暗的烛光摇曳不定,一个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紧接着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搅动着一桶黏稠的浆糊。
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虞晚照如同一道闪电,从墙上瞬间移动到窗前,不给屋内之人任何反应的机会,他便拔剑出鞘,破窗而入!
不出所料,一群黑衣人正用剑尖,翻搅着尸体的腹部!
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柳暗花明,抓了个现行。虞晚照怒火中烧,剑光一闪,不由分说地注满灵力,炽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
黑衣人见状,纷纷挥剑迎敌。然而,虞晚照的剑法凌厉,剑剑封喉,不过片刻,一群杂碎便纷纷倒下,但为首的那人身手非凡,竟能巧妙地左躲右闪,身形好似灵动的狡狐,每每都能险之又险地避开要害。
交手几个回合,那人仅仅只是手臂的被划破,溅下一点血来。
虞晚照眉头紧皱,心中暗忖这对手不容小觑。
却见那人受了伤后,猛地往后一撤,紧接着一个箭步踏上窗沿,随后身子一纵,便窜出了窗外。
他当即发力追了出去。可那人身手极为敏捷,几个起落间就消失在黑夜之中,不知所去。
虞晚照轻轻喘气,回到宅中。
这是个中规中矩的寻常人家,一家五口加上几个家仆,都被杀了。绝大多数人面容安详,都是在睡梦中死去,唯有一名妇女神情万分惊恐,手脚有挣扎痕迹,死相更为凄惨。
虞晚照不忍地查看着尸体。尸体腹部的内脏已经被搅拌过,原本完整的脏器此刻全都破碎不堪,肠管像是被拧成了麻花,还被搅得七零八落,混着肝脏、脾脏糊状的残骸,与大量的鲜血、黏液混合成一摊散发着浓烈腥臭的秽物。
虞晚照见状,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那股要呕吐的冲动。
虽然让凶手脱身了,但好歹,这次终于留了全尸,留下血迹,这一桩桩惨案终于有了线索!
他当即靠近黑衣人留下的血迹,在幽暗下泛着黑红,用指尖沾起,随着一股灵流被吸入袖中飞出的罗盘。
指针顿时发出风啸嘶鸣,刺目红色,凶气滔天,飘摇不定地旋转着,连带整个罗盘晃动起来,最终静止,指向血液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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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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