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言白一般在感到无聊的时候会特别想抽支烟,比如此刻。对面的男子在不停地抒发情怀,标榜自己的品味和气质,却始终谈不到核心问题。在她看来,相亲就是为了结婚,根本不是为了恋爱,把符合婚姻的条件列出来不就得了。彼此互相交换下需求,满意就继续,不满意就再见,多么简单明了的事情呀。眼前这么一位到底在想什么,难道想要自己爱上他不成?要不是咖啡厅里不能抽烟,赵言白早就掏出烟,恶狠狠地抽一口了。
这次约会是护士长安排的,对方是某个中央部门里的公务员,学历和收入什么的赵言白根本就没留意听。她感兴趣的是对方单位似乎近期要分房,条件之一是必须已婚,让她觉得对方有可能会和自己一样单纯而又急切地想补全条件,所以她才欣然赴约。赵言白觉得在北京这种寸土寸金的城市,分房简直是天降大礼,在这种情况下还在大谈情怀的男人,到底是虚伪呢,还是幼稚呢,还是这两者均有呢?
赵言白终于按捺不住,放下反复揉捏的咖啡杯,直接摊牌:“你是不是着急要结婚?”她最近有一篇论文被国外某个杂志收了,本来打算相完亲后回家修改校样稿,要是再纵容对方这么唠叨下去,今晚就只能熬夜加班了。
那人有些惊讶,似乎内心的隐秘想法被揭穿一样,话语中都透出局促不安的气息:“是有这个需要,但也不是非要着急去不可,当然,如果能有帮助,自然最好。”
赵言白没有在意他的解释,自顾自地说:“我有一套医院分的公寓房,不大,但两个人住足够用。结婚一年内要生孩子,产假结束后我就会继续忙事业,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太多时间照顾孩子。我不太想家中有老人,会影响我的工作。当然,如果你照顾不过来的话,可以请保姆,我存了一些钱,应该足够用。”
对方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赵言白起身,拿出一百块钱放在桌上,说:“两杯咖啡算我请就好了,今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得早些走。如果你觉得我符合你的条件,你可以再联系我。”
说罢,赵言白就拿起包,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
入夏后的夜晚依旧有些炎热,但赵言白却感觉舒服多了,比起咖啡馆里空调营造的凉爽温度,她更喜欢真实的季节感受,毕竟人的机体已经进化得可以主动适应四季交替,何必为了享受而干扰机体的正常运转呢。
赵言白坐在出租车后座,车上收音机里正播放着空洞的口水歌曲,让她略感烦躁。城市总是被人们营造出一种繁华而又宜居的假象,让每个居住于其中的人以为每天工作后的享乐时刻便是生活的目标,甚至有的人还会将之当作生活的全部,却忘记了人类亿万年进化的源动力:饥饿感。赵言白不同,她经历过苦难,她对于成功永远不会感到满足,她懂得自己的需求,为此从来毫不掩饰也毫不顾忌地去追求。
赵言白想起了许诺,不知他此刻在干什么,她立刻就在心中嘲笑并更正了自己,应该是不知他此刻有没有想到要去干什么。赵言白一向自认自己看人比较透彻,归根到底,人们的行为都是利益驱动的,怎样的行为必定有相应的目的支撑,她自己便是个极致的功利主义者,自然较之其他人更能**裸地看穿行为背后的目的。然而,她却看不懂许诺,他好像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总是不知道该去做什么,虽然他会主动地把眼前的每一件事做好。他会很完美地组织协调会议,他也会主动走到她的诊室,可实际上他并不清楚这么做的目的,所以外人自然更没有办法看穿他。
自上次一起出游后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赵言白并没有去联系过许诺,她清楚如果自己想要掌控这段关系,就必须不能在僵局时刻做率先出击的那个人。愿者上钩,这是她一直遵循的原则。屈服第一次的人往往不会只屈服一次,他们不愿更不舍得白白屈服而无所得,所以会像不断投注以求翻本的赌徒一样愈陷愈深。
自从评上高级职称后,医院就分配给了赵言白一套面积不大的公寓房,狭窄的楼道和破旧的窗户无不显示着房子的老旧,好在稍微收拾和装修一下后,室内还算看得过去。赵言白按照自己的需求布置房间,客厅里没有沙发和电视,除了丢在地上的户外用品之外,几乎算得上空无一物。她并没有什么朋友,因此完全没有招待访客的计划,就连空调也只在卧室装了一台。她的起居全在卧室里,一张电脑桌是她使用频率最高的家具,桌上和桌旁的地板上堆满了各种专业书籍和工具书,让她有时担心自己抽烟会不小心把这一堆书点燃,但为了使用方便也一直没有收拾,只是买了个灭火器放在一边。赵言白其实也没有什么爱好,以前的她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娱乐,虽说现在空闲时间多了很多,却也只能以户外和徒步这种方式找寻磨练的感觉,实在算不得爱好。
赵言白掐灭香烟,今晚需要修改的校样稿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就完成了。她将稿件发送给杂志社编辑,然后关上电脑,抬头看看时钟,似乎距离自己习惯的睡觉时间还有一段时间。赵言白有些后悔那样对待今晚的相亲对象,早知道如此当时多听一会他唠叨也无妨,好歹也算给介绍人些面子。不过她转念一想,这种人不是她理想的结婚对象,丢之也不可惜。男人嘛,终归是要面子的,估计也不会跑去找介绍人抱怨,毕竟大家对于相亲这种事都抱着一种不需言明的默契,一句“不合适”或者“谈不来”就可以照顾到所有人的颜面。赵言白就这样彻底将今晚遇到的人忘记了,这是她一贯的作法,没有什么价值的人和事,根本没必要浪费自己的记忆空间。
赵言白走到窗边,望着医院家属区楼宇间的小操场,其实不过是一个篮球场,只是场外修筑了一圈跑道罢了。很多无事可做的夜晚,她都会选择去这个小操场跑步,只是为了感受跑步带来的呼吸困难,和跑完预定距离之后的豁然轻松。然而,今晚她兴趣索然,因为她心中多了一个打发时间的选项,她想到了许诺。
赵言白把烟灰缸放到窗台上,又点燃一支烟,心中依旧在猜想许诺在这种空闲时间会如何去驱散无聊,他看上去不像是兴趣爱好广泛的人,他好像也说过自己是个缺乏目的性的人。赵言白冷笑,其实谁不是呢,自己曾经背负着明确的人生目的,为此艰难而卑微地活着。可越是远大的理想,实现或破灭之后的空虚越让人失落和迷茫。何况,理想终究不能战胜生命的规律,大家都会绝望地死去,为了追求那一个个暂时的胜利所经历的苦难才是人生真实的模样,各种所谓的成功和失败过后无法逃避的空虚才是人生真实的经历。
赵言白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然后醒悟般地立刻把手机丢开,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种因为许诺而产生的危险感了。她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吐出的烟圈似乎都带着困惑的形状。许诺只是个很普通的男人,因普通的机会相遇,以普通的方式走近,为什么会让她如此频繁地感受到失控的危险呢。他的身上有吸引自己的闪亮之处吗?至少自己暂时没有感觉到,可她为什么总挡不住对他的好奇呢?
赵言白一直好奇许诺为什么看上去无欲无求,却又在工作中精益求精,看上去带着和所有男人一样的渴望走近自己,却又对她的诱惑无动于衷。她回想起第二次吻他,并没有那么多挑逗,只是单纯地想要去吻他,他的唇舌不拒不迎,似乎是只是在清醒地观察着,看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赵言白清楚许诺是个聪明人,若以他的工作能力来评判的话,他简直不是一般的聪明。她在过往的人生中遇到过很多聪明的人,更遇到过很多愚蠢的人。她不会去推测一个蠢人的做法,因为蠢人做事是不会去考虑目的和意义的。可是赵言白猜不透许诺,他应该不是那种因为荷尔蒙而失去判断力的男人,当时他完全有机会接过主动权更进一步,可他没有。也许正如他所说,他要的不是一时欢愉。那么,难道他要的是一世相守?
赵言白倒吸一口凉气,有些惶恐,夹在手指间的烟头烫到了她的手,她低头才发现烟灰已经积攒得很长了。赵言白慢慢碾灭香烟,她从来没有考虑过“一生”这个词,她才刚刚挣扎出前半生的泥潭,只是坐在路边休息,过去的她一直处于困境之中,逃离困境是唯一的目标,她把这个目标当作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可当目标实现后,她才意识到这种目标在人生的量度里,其实连个里程碑都算不上。惯性思维让她只计较了眼前得失,却忘记了有些事,有些人,会陪伴自己直到永远。
赵言白拿起手机,解开屏锁,屏幕上出现了许诺的电话号码。她即将要做出的决定有些困难,有可能会丢掉所有之前确立的优势。但赵言白从来不是个胆小的人,几年前她同样手握电话听筒,不停地为自己积攒能量,然后拨通了硕士导师的老婆的电话。那个时候,硕士导师渴望得到她的□□已经不需要言明,犹如展品上盖的厚布被换成了透明的塑料纸一样,同门的师兄弟们早已心知肚明。赵言白硕士期间取得的成绩非常显著,为了将自己再提高一个档次,也是为了逃离硕士导师的控制,她在硕士结业前报考了S医院的博士生。硕士导师阻拦不了她的个人选择,也深知赵言白的实力足以轻松通过考试。于是,硕士导师开始毫无理由地反复让赵言白把毕业论文推倒重写,并不断暗示他有能力让她延期毕业甚至无法毕业。赵言白了解他的品行,一旦得手,贪得无厌的他更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开,自己会成为任由他摆布的玩偶。可拒绝他的后果却更不堪设想,研究生始终是绕不开导师的,他可以轻松地让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赵言白最终选择了最聪明却也是最惨痛的方式解决了困境,她打匿名电话给硕士导师的老婆,编造了一个自己和导师私通的故事告诉了对方。她直接抹黑自己,不给自己留下余地,希望的是可以最大程度地激怒导师的老婆,迫使导师在家庭压力下选择尽快摆脱自己,而最简单的方式当然是让她顺利按期毕业。
最终的结局令赵言白很满意,硕士导师不再招惹她,也不再阻碍她的毕业事宜,一切似乎都在向着预想的目标前进。可赵言白低估了这件事对于一个已婚女人的刺激,这种刺激让硕士导师的老婆出离愤怒,直接冲破了“家丑不外扬”的理智束缚,冲破了大学教授学者的风范和涵养。当导师老婆冲到医院,当众开始谩骂和撕打赵言白的时候,赵言白一度感觉到了失败带来的绝望。好在屈辱是赵言白从小就不断经历的,屈辱从来都不会让她惧怕,反而让她冷静了下来。她漠然注视着眼前那个披头散发、歇斯底里的被自己当棋子使用过的女人,漠然注视着那个满脸尴尬和羞愧,不知道该冲来堵住老婆嘴还是该躲进办公室的男人,她明白她没有输,只是计划之中的完胜变成了惨胜而已。
几年过去了,赵言白的勇气有增无减,她果断而决然地改变主意,弄懂许诺,也是弄懂自己。
电话拨出去时,手机系统提示性地震动了一下,让她感觉到自己的世界也随之猛然一震。
电话很快被接听,许诺的声音传来:“赵言白,你好。”
许诺这种客服般的礼貌让赵言白感到非常不舒服,让她一度想把电话挂断,不过最终她选择深呼吸一下,调整好心态,缓慢地说:“许诺,晚上好。”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许诺的声音传来,伴着细微的电流杂音,如同夏日里打在干热水泥地上的雨滴:“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联系我了呢。”
赵言白笑了,她之前所有对自己和许诺的猜测都忘在了脑后:“你是男人呀,为什么不主动点再来找我呢?”
许诺回答:“公司有变动,最近一直在忙。”
“工作忙”这种借口实在是被人们用得太滥了,可从许诺口中听到,赵言白却无法不相信他,她甚至能想象得到此刻他真诚的眼神。
赵言白本来想继续追问他为什么连电话都不打,可她觉得这种反复的追问毫无意义,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
“你在干什么,”赵言白顿了一下,继续问道,“你在想什么事情?”
许诺的回答很直接:“什么也没有,刚刚加完班回家,不知道该做什么,也没有什么想法。”
赵言白问:“你平时总是这样吗?”
“我没什么喜好,这种闲暇总是很难过。”许诺在电话另一边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很多人也和我一样,虽然他们会选择看电影、去酒吧之类,也并不是真的会从中得到乐趣,只是人云亦云,别人说会快乐,自己就以为感到了快乐,其实只是打发了没有目的时间罢了。”
“不要说得这么悲观嘛,”赵言白心中有几分赞同,但嘴上还是说,“玩乐嘛,肯定得感到快乐的。”
“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能让自己真正感到快乐的事情,但不会那么容易找到。”许诺答道,“人与动物相比,有了思维,除了生存所必需的工作、吃饭和睡觉外,想要找出时间让自己感觉到存在,超出动物本能层面的存在,所以才会去玩乐。可现在很多娱乐不过是商业的需要罢了,并不是自己内心中的需求,虽然好像过程中也会开心,但总会兴尽悲来地感到空虚,而不是感到生命的存在感。”
“你还挺有些哲学思考的,看不出来。”赵言白喜欢会思考的人,因为会思考的人不会是蠢人,可她却又不喜欢思考的内容太过务虚,没有实际价值,所以她换了话题,“不过,眼前的事情还是没有解决,既然你我都很无聊,那不如一起找点事情做。”
许诺问道:“做什么呢?”
“上次是我安排的,”赵言白想了想,回答道,“这次你来安排。”
赵言白心想,即便许诺提出一起过夜都无妨,想来真的很久没有和异性有亲密关系了,上次出行时对他的挑逗其实也触动了自己。在她看来,这不过是正常的生理需求,一个健康的成年人,哪里会是自己体内荷尔蒙的对手。
不过许诺的回答似乎并无此意,他沉默思索了一会,说:“上次和你一去出去时,我想到了我的大学,想要回去看看。”
赵言白有些意外,她想要问为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直接回答:“好呀,一起去,刚好附近也有我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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