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
我在夜里辗转反侧。
几次侧身毫无助益,我下榻披衣,走到窗前。
天幕昏暗,明月西斜,沁凉的风吹到脸上,带来短暂的舒适,而后是冷意蜿蜒攀爬而上,使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外衫。
未过多久,轻缓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我正要回身,带着重量的些许暖意已经覆上肩膀。
秦析把氅衣披到我身上,而后顺势抱着我,“睡不着?”他的嗓音很轻,落在耳边犹似呓语,稍一恍神便会错过。
我回以问句,“陛下睡不着?”
“明明是我问你。”秦析有点无奈。
“可能白日里睡多了,现在还不困。”我转身面对秦析,“陛下每日忙碌,还是早些歇息,我过片刻就回去。”
秦析不接话,他沉默地看着我,我任由他看,直至眼睛有点发酸了,我才转过脸去,然后顺势轻推他,示意他回去。
秦析纹丝不动。
我只好去掰他的手,秦析却反将我抓紧,而后低头凑近我,“夫人夜不能寐,可是因为不喜这孩子?”
这话问得太突然。
我愣住,一时不能作答。
秦析在等待中脸色微变。
在我沉默的时候,秦析握着我的力度正在逐渐收紧,可他也没再说别的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我。
*
腕间的力度让我觉得不适,我欲要后退一步,可后退时踩到了氅衣的一角,氅衣随着我动作堆落地上。
暖意瞬间消散,寒意侵袭,脊背对着窗,外面忽地凉风又起,我缩了缩肩膀。
秦析将我松开,他蹲下身子拿起氅衣,重新披回我的身上,“夜寒露重,夫人当心着凉。”话说完,他转身就走,他将步子迈得大且快,我小跑几步才追上,又勉强伸手揪住他的一角衣袖,急声叫停他,“秦析。”
秦析停住脚步,并未回头,“夫人还有何事?”
我有点迟疑,不知要怎么才能把话说出口,而秦析此后也再无什么动作,他依旧背对着我,也依旧停驻在原地。
我想笑,可后来我只是轻叹一息,僵涩地,小小声地说了句,“秦析,我……害怕。”
“陶先生离宫前曾对我提及,尽管我的身体大体恢复,但根基有损,将来必定子嗣艰难,若有孕……”
秦析猛地转过身来,他震惊地看着我。
我停滞须臾,平静地把话说完,“若有孕,需得万分小心才能两全。”
“张侍医未曾提及……”秦析伸手将我拥进怀里,他双臂收紧,我微微低头,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声。
“陶先生替我……”我斟酌用词,“调理身子许久,我自是信他。”
秦析不置可否。
*
我曾经设想过这样的一天,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我发现自己竟然心存惧怕,与预想中的平静大相径庭。
我未能从母亲身上习得相应经验,祖父于我及笄前请来的教导嬷嬷在当时也只是详细地说了些关于夫妻间如何燕好之事,在涉及生育一事,她言简意赅,只说经历了便会知道,我当时以为她在躲懒,不愿多说,再三询问,嬷嬷不胜其烦,后来竟然掉头就跑。
我没有追上去,只觉得有些异常,待要细究,可以逆转命运的刹那已然降临,我迅疾地将这有关于女性的一切抛诸脑后,此后再不曾想起。
此时此刻,命运再次逆转,我措手不及,恐惧之外竟尽是茫然。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受身体里那一忽然多出来的存在,更未远虑这一存在会在将来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但在我心头却萦绕着某种真切的预感,预感我的人生将被某一存在深刻影响,深刻改变。
秦析与我截然不同。
在得知消息时,他很是欣喜,望着我的眼神更是从未有过的专注和柔和。
那一刹那,我读懂他的期待,心底涌上难以言说的苦闷与酸涩。
我们依偎相拥,咫尺距离却悲喜不通。
*
张侍医以及太医令丞等人被连夜宣召,他们逐一给我把脉,而后聚头讨论,在将近天亮之时才给出最终的答复。
答复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不外乎是谨慎之外再添谨慎。
秦析皱眉听完,当即授意张侍医从今日开始随伺我身侧,若有突发情况可以及时应对,而后他命众人退下,这才小心地抱着我往床榻处走去。
张侍医等人讨论的时间过长,我困意翻涌,期间不经意睡了过去但又忽然惊醒,然后便是一直半睡半醒着倚躺在秦析怀里等着。此刻终于挨近床榻,我心神松懈,手已经触到软被,正要裹揽,秦析却低头在我额间落下一吻。
我勉强打起精神朝他看去。
秦析握着我的力度有些发紧,嗓音亦是沉沉,“别怕,我会尽力护你们周全。”
男人面容肃凝,眼神认真。
“别怕。”秦析重复一句。
我笑了声,轻轻应下,并没有放在心上。
*
第二日醒来,我去了守藏宮。
白守藏看到我有些意外,在听到我要他去寻一些关于记载女子怀孕生产之类的书籍时,他诧异之余面有难色,“夫人,宫中并无此类书籍。”
“医书当中也无记载?”
“据我所知,甚少。”
我望向张侍医,“太医院中可有相关记录?”
“女子生产多由稳婆经手,属经验之事,太医又是男子,故太医院方面的记录……”张侍医停顿须臾,“不多。”
窗外艳阳高照,守藏宫内安静且清凉。
我看着站立在我面前的男子,还有前方那望不到尽头的书列,想着他们的回答,在静默半晌后,不知怎么的竟然笑出了声。
白守藏和张侍医抬头看我,眼神皆有些惊讶。
我摆摆手,面上平和,实质心底情绪汹涌。
国之后宫,子嗣向来是重中之重,守藏宫集尽天下智慧,太医院更是汇集国之圣手,为稳妥起见,理应在关于子嗣与生产方面详细记录,只多不少,事实却是“甚少”与“不多”,这显然不合理。
是被忽视,还是被掩藏?
又因何忽视,因何掩藏?
是有意,抑或无意?
细想之下,方方面面竟耐人寻味。
多年前那嬷嬷逃跑的身影又再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隐约想起那嬷嬷育有三子,是经历过三次生产的人。她明明对孕育一事极为熟悉,却在我的连问之下讳莫如深,实在反常。
现在看来,那嬷嬷并非不了解我的疑惑,她只是不愿意告诉我答案,或者,不敢告诉我答案。
只是,这么多女子都在经历的事情,她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这么多女子都在经历的事情,那些女子到头来又为什么要选择遮掩这一切?
她们定然有所隐瞒。
我需要找到真相。
转身走出守藏宫时,我抬头看了看湛蓝透彻的天,明明是很好的天气,可是我却手脚发凉,心悸不已。
*
午憩时,我跟秦析提及,想要请家里的姐姐妹妹们进宫叙叙旧。
秦析有些意外,但很快应下,甚至说以后如果我想要和她们说话,可以随时请她们进宫来。
我笑着道谢,又提及宴请地点,“陛下,含仪殿不宜喧哗,我打算在兰池宫设宴,求陛下应允。”
秦析同样应下,而后他看着我,时间有些长都没说话,就在我以为自己妆容有异,正要举手拂拭,秦析却握住我的手,“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夫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事无巨细与我汇报。”
“……谢陛下。”
“也不必总是谢我。”
“……好。”
我闭上眼睛,准备午睡,未多久却感到有温热的身躯接近我。
秦析小心地将手环过我的腰间,很快又收手,转而抓起我的手搭在他腰间,过一会儿,又抓着我的手搭在他胸膛上。
我睁开眼睛,沉默地望向秦析。
秦析窘迫一瞬,很快又气定神闲,“寻常人家的夫妻便是这样的。
“陛下怎知?”
“听大臣们闲聊提及。”
“……”
我失笑,忽地想起一人,“可是李御史说的?”
秦析有些惊讶,“夫人怎知?”
“众所周知,李御史惧内,但爱吹牛,让大家以为他夫人怕他。”
“夫人倒是好记性。”
秦析语气不似寻常,我心一惊,掩袖打了个哈欠做困倦状,越说越小声,“惧内的男人太罕见,总得多看几眼。”
秦析哦了一声,语气淡淡,“夫人偏好惧内的?”
“……”
这话题似乎没完没了。
我佯装睡着,脸颊肉忽地发紧,秦析捏捏我,明知故问,“夫人为何装睡?”
我有点无奈,“陛下的问题教我不好回答。”
“如何不好回答?”
我没接话,反问回去,“陛下偏好什么样的?”
秦析定看我须臾,伸手替我掖好被子,“睡吧。”
我乘胜追击,“陛下为何不答?”
秦析似笑非笑,“若想知道答案,夫人不妨去照照镜子。”
我反手给秦析掖了掖被子,“睡吧。”
“……”
*
翌日,我在兰池宫设宴招待进宫来的赵家姐妹们。
虽是同属一家的姐妹,可我们从前见面甚少,彼此并无太多交谈,这次见面,她们对我感到陌生,言行举止也很是拘谨。
简单寒暄过后,我命宫人将准备好的礼物呈送给她们,在每人获得一整副金头面后,她们惊喜不已,这才成功地打开了话匣子。
进宫的五位姐妹都已成婚,多数孕有一子,有的儿女双全。
我想,我或许会在这次宴会中获得一些想要的答案。
女人家集聚在一起,除了朝政,其实会谈论很多的事情。
我一开始只是与她们随意聊聊都城的流行风物,很快话题便不受控制了,她们开始谈论身为主母的复杂与艰难,也谈论一些鲜为人知的高门秘事,我听了片刻,开口引导她们谈论自己的孩子。
关于孩子的内容比我预想中的更多。
从孩子的起居饮食,读书玩乐,甚至性情品行等,有位姐姐连说半个时辰都未能停下来。其他姐妹亦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附和,说自家孩子也是这样,有的甚至乐呵呵地把自家孩子第一次走路的事情重复说了好几遍,面上丝毫不见厌烦,只有欣喜。
我按捺住心底的烦躁,不得已开口打断她们要说的话,“那怀着孩子的时候,情况是怎样的呢?”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看见她们蓦地愣住,面面相觑后皆低着头一语不发。
良久,一人小声开口,“夫人怎么忽然问这个?”
“诸位不必紧张,只是稍作了解而已。”
又有人试探着问,“夫人可是有了身孕?”
我点头。
她们慌忙举杯向我道喜。
待她们道喜完毕,我再度重提话题,“方才诸位为何沉默?难道期间过于艰险?”
又是一小阵的沉默,然后才有人试探着说,“前几个月比较难熬,会不分时地地反酸,睡也睡不好,也用不下饭。”
“会腰痛。”
“会发热,身子疲乏。”
“会头晕,有些从前很喜欢的味道闻不得了,一闻就想吐。”
几句话过后,众人再次安静下来,她们齐齐看着我,面上有种强忍的不安以及故作的镇定。
“这些我都知道。”我笑着问,“还有别的症状吗?”
“没、没有了。”
有人是这样回答的,可作答者的声音发虚发颤,明显的欲盖弥彰。
我盯着她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很快低下头去。
此后再没有人应我的话,她们都接二连三地低下头去,不再与我目光相接。
我沉默着,平静地看着她们。
又过了好一会儿,有胆大的抬头看我,“夫人请勿过于忧心,知道太多,吓着了,反而对孩子不好。我母亲从前说了,生子是女人的必经之路,知道或多或少,都是要走到那一步的。而且有些事情,知道了不如不知道来的好,七姐姐就是被吓到,所以孩子后来没了,她的夫君因此闹了很大的场面,最近嚷嚷着要娶平妻,七姐姐理亏,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旁边有人猛地扯那说话之人的袖子,说话者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噤声了。
我注视着这一切,所求答案越来越清晰。
心口狂跳,却难以启口。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们知道真相,她们选择隐瞒,她们别无办法,明知掩耳盗铃,也不过是力尽所能地保护自己,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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