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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chapter12 婚房

他第一次让我去他那个婚房的时候,我带了三样东西:一包网购的花生,一袋小超市里买的大白兔奶糖,还有那套终于干了的老土西装。

每一样东西背后都有一段令我无语的故事。

先说没那么无语的奶糖。它一包看着鼓鼓囊囊,其实很少,我上次看到满垃圾桶的糖纸,买的时候怕一包不够姓安的吃,就买了两包回来。没想到放在那里,我越看越馋,结果其中一包就进我肚子里了。当时吃得太猛了,腻得我一天没吃正餐。若勉强说出个好处,那就是能少拎一包,起码给我减了点负。

再说那包五斤的花生。那天我没有轮班,睡了一上午之后,中午起床时收到取件的短信后,下午就去拿了快递。没想到等到了小区的快递柜面前时,我才发现快递地址填错了,下单的时候顺手填到酒吧平时收货的地方了!我没办法,只能牺牲休假时间跑回岭颂那一带去。等我走到酒吧附近那个社区的快递站时——扌喿,算我倒霉——居然刚好跟过来拿货的同事碰上了。那哥们看到我还很惊讶,嘿,红哥,你不是今天没排班?我只好尬笑着回应他,啊,小周啊,好巧哈。拿快递呢,地址不小心错了。我本想等他先走后再鬼鬼祟祟掏花生,没想到那哥们速度太慢,我都已经故意不扫码、甚至磨磨蹭蹭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取件码了,他竟然还是没取完。

最后的场面异常尴尬,我和他抱着一样大小、一样包装的两个快递盒大眼瞪小眼。他试探问一句,红哥,这里面是啥?我绷着脸回答,情丨趣用品,你又不玩这个,你就别问了。他红着脸憋了好久才说,可我看到你那上面写了,什么五香什么生米……诶,我这个好像也写了五香花生米。啊,你买的跟我一样?我简直快要崩溃了,抱着箱子只求蒙混过关,是是是对对对,一样一样。他瞬间震惊地看我,看了一眼两眼无数眼,不是,哥,那你为什么把它当做……情……?

“老子就好这口,”我磨着牙发出嚯嚯的声音,“怎样?”

他不敢问了。

面子我不要就算了,但后续的麻烦来了。酒吧离我的破房子也不近,我要死要活地把五斤花生拖回去,直起腰想喘口气时,手机叮咚一声。我一看消息,老胡。

老胡发消息从来是一个表情包都不带,而且明明成天跟我们一群九零后的年轻人混在一起,他还是在消息里规矩地带标点符号,不论是什么语气,都是逗号句号问号,不像我,靠着一个空格键从头隔到尾,疑惑了发问号,高兴了发感叹号,激动了发好多个感叹号,无语了发好多个问号。老胡那样的发消息方式让人完全看不出语气,看不出情绪程度。句号仿佛是冷静理智的代表,那个小圆圈铁环似的套在脖子上往里收束,冰得人遍体麻木,全无知觉。

老胡就这样冰冰凉凉地发给我一条消息:你买了包间里同款的花生。

我还没来得及吐槽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陈述的,别下班时间还来骚扰我,紧接着第二条消息就来了:让你买的人觉得好吃?那我下次让周荣多买一点这口味的。

我盯着那一行字思考了将近五分钟。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胡了解我,他肯定知道我对那个花生不感兴趣,所以他不问我“是不是有人觉得好吃”,而是直接问我“是不是那人觉得好吃”,也就意味着——他早有一个怀疑的对象了。那么近期除了那个与我互动不同寻常的男人,他还能怀疑谁呢。老胡太懂我了,懂我懂到令我害怕。一个人若是被他人轻易看透了内心、剖析了性格,那么他的行动就成了可以被预测的——也就被彻底拿捏住了,即使身体还是由自己掌控的,行为还是自主去做的,然而实际上已经完全落在他人眼里,像一只被关在矿泉水瓶里的蚂蚁。当他被看作一只弱小的蚂蚁,让别人观察得清清楚楚一览无余时,不可能不为此本能地感到深切的恐惧。而我现在就是如此恐惧,恐惧到脑袋近乎空白,只是突然傻了一样不知该如何合适地回答,才能尽量撇开我与姓安的过近的关系。

我在第六分钟回了他。我若无其事地说:永廷虽然说这个味道不错,但其实他更喜欢吃辣的,所以别的口味也能多买点。每个都试试呗。

对不起了哥们儿。我在心里给汪永廷磕头。永廷,这次封你为我的坚果墙,帮忙挡一下。你是好人,我明白。

最后来说那套皱巴巴的老土西装。准确说来,花生和奶糖是我带过去的,西装不是我带过去的。

——而是我穿过去的。

我没想到那套西装这么大。当时我一心求丨逼丨真,于是跟那个服务小姐绘声绘色地描述,我爸是个公司经理,好像五十多岁,要买他平时上班会穿的那种西装。尺寸嘛,听说我爸肚子比较……不不,不是听说,就我看见的,我亲眼看见我爸肚子挺大的,然后腰围啊,你就按两升水桶那个围度算吧,是不是还有肩宽?肩宽,呃,比腰围再宽出一个碗的直径……小姐看我的眼神像看傻子,没等我比划出几个碗,就打断我,不耐烦地给我科普,西装只是衣服的一种而已,可以直接报一米几或者S 丨 M L XL,这儿不是定制的那种西装店,不用那么严谨。

妈的,我又没买过西装这种上流社会东西,我哪知道这些步骤,这不都是外国电影里看来的么,笑脸相迎的老白男裁缝上上下下比比量量的,原来中国二手家具城里的服装店不讲究这个啊,这么不严谨。早知道如此,我直接网购就好了,还浪费我的时间跑腿买衣服。所以最后我只好随便报个大数字然后拿了就走,毕竟说了“是我爸的”,总不能我当场亲自试穿。结果拿回去一套,坏了,过大过长还很重,但我实在没脸再回去换了,也编不出理由退换,只好硬着头皮拿去洗衣机里过了水。洗完后我极度困惑,那衣服怎么会重成那样?重到什么地步呢,重到洗衣机滚了那件衣服半天后,我惊奇地发现,洗衣机震得往左跑了三厘米。

等姓安的让我晚上去找他,我扛上花生拎上奶糖,再要挎上装西装的袋子的时候,才发现我实在拿不动了。我这身板不够壮,个子也不高,一只左手提个花生已经快把我拖着陷进地里。他那个家离我的破房子不近,我本来图方便想打车,但查了以后发现地铁转两趟出去后可以直达。既然打车更贵,那肯定是要选便宜的方式,但是拿那么多东西挤南京的地铁?开什么玩笑。最后我只好把那套又丑又大又长的老年装似的西装披在短袖外面。然而这是八月份,三十多度的高温火炉天气,短袖外面披长袖外套,就是再要积极地为主人奉献自我,我也不至于牺牲到这个程度上。

所以最后,我选择了——真空披西装外套。

真别说啊,里面丨衤果丨着,外面外套很大,会漏风,反而凉快多了。穿上后我才发现西装配潮流运动短裤太奇怪了,有种人面马身的诡异感,我只好忍着热,换成了一条纯黑色的长裤。我在扛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地走向地铁站时就打定主意,老子一到他家就要把外面的长裤脱了,反正一条底裤该遮的都能遮,他也对我身体没兴趣,就算有兴趣,那也是他花了钱能随意使用的,他爱丨扌喿丨不丨扌喿,我可管不着这么多。

我到了他家里的时候,他还在公司加班没过来。他发消息让我自己先坐一会儿,他很快了,马上就能想起来他几个月前自己写的代码是什么意思了,弄完就下班来找我。

坐一会儿?我哪儿坐得住,第一件事脱了外裤,第二件事敞开外套——没敢全脱,开了空调还是很凉快的,但要是感冒就惨了,别到时候他抽我一下我打一个喷嚏,那估计他又下不了手了。他太容易被逗笑了,之前捏着个鞭子,凶狠地叫我站好,然后指尖怼上我的鼻尖,试图破口大骂,你他……你他妈再叫我重做?扌喿丨你丨妈丨的傻丨吊,就知道说这个说那个,跟你说一晚上做不完就是做不完,你他妈怎么不自己做?

以往接客都需要我凹各种诱丨惑的造型,趴在枕头上,半躺在床上,跪在地上抬头仰视,靠坐在墙边张开丨腿,哪里试过这种挺直腰板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睥睨众生的姿势?所以才骂没一会儿我就困了,迎着他的指责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好不容易输出的愤怒脏话突然就没声儿了,静默几秒,他断断续续地笑出了声。我纳闷道,继续啊?骂够了,情绪烘托上去了,该揍我了吧?我目中无人地侧过头,故作拽里拽气地贴过去,然后轻佻地用手指指脸颊,趾高气昂地说,来啊,打我啊,狠狠甩我脸上。

他没有扇我,只是无奈地笑笑,捏紧了中指和拇指,往我脸上轻轻弹了一下。

所以还是得保暖的,这喷嚏我可打不起。我把长裤挂在刚进门玄关处的高大衣帽架上——有点太高了,我还得用些力往上抛才成功。挂好后,我又开始解西装扣子,边解边打量起这栋婚房。

房子很大,完全符合我对有点小钱的中产家庭的印象。房子三室一厅两个卫生间两个阳台一间大厨房,空间宽敞,每个卧室独立而明亮,摆着简单的家具,都有大床和衣柜,其中一个房间应该是书房,里面放了一架很大的落地书柜,里面全是厚薄不一、高矮不同的书籍紧挨在一起。我相信这里面我读过的书籍不超过五本。从物质到精神,我与他果然是云泥之别。

我试着伸出手指头碰了碰墙壁。几面墙壁刷成淡灰色,与高高的白色天花板形成淡淡的对比,水晶坠的吊灯在头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彩光。我在宽广的客厅逛了一圈,边走边跺脚。地板是浅色的木质,走上去会发出微弱的回声,哒哒哒的声音有些沉闷。角落处有一张台子,看样子可以放个大鱼缸之类的装饰物,但现在由于没人住,上面空空如也。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西装,确定下摆长到能遮住内丨裤后才拉开窗帘——免得被他未来的邻居投诉。窗户很大,朝着东北面,白天采光绝对充足,不像我那破房子一年四季都被前面那栋楼遮了光,我住在那里昼伏夜出,像一只脏兮兮的蝙蝠,压根无人关心、无人问津。

很漂亮的婚房。我心里艳羡地想着,真他妈是梦中情房。如果我是女人就好了,那样的话我要先试着勾丨引姓安的,等他上钩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结婚了,这套房子可就顺理成章地归我住了。可惜,可惜了,我明明认识了他,我也正在跟他渐渐熟悉,他甚至告诉了我这套绝佳完美房子的门锁密码,以上每一点好像都表明我与这套房子缘分极深。可惜了,我却是个男人,还是个吃情丨色违法饭的,只配有这套房子的一个月使用权。明明我已经离它那么近,最后的结局还是只能忍痛分别,毕竟本就不该属于我的东西,我再怎么努力,终究也不会成为我的。有时候人生就这么恶心,明明迈出每一脚的步伐、步调、步频都没错,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走的也是不偏不倚的直线,可当我欣喜地以为能踩到终点线时,一回头,却发现从起点出来的时候走错方向了。偏偏这个错误方向不是我自己选的,而是老天爷挑给我的,无法反抗也无力改变。这大概就叫命运,我丨扌喿丨蛋的命运。

可惜,真可惜,这漂亮的房子终究不能是我的。

白日梦一场,意丨银丨一下就算了,死心了。话说回来,这房子虽好,却无法掩盖明显的冷清感。大概是因为没人住,没有一点油烟温热,四处都仿佛冒着一阵寒气,我从东边逛到西边,从这个阳台晃到那个阳台,抬头看看乌漆嘛黑的夜空,低头看看楼下窗台的盆栽,听外面马路传来偶尔路过车辆的引擎声由远到近,又越来越远。我游荡几圈后觉得没意思,还有些发冷,两条光丨腿甚至开始起鸡皮疙瘩,我只好走回门边的衣帽架下,准备跳起来把我的裤子扯下来穿上。

烦的是我腿冻得有点僵,麻木地踮起脚,够了两下居然都没把裤子拽下来。他妈的。我隐隐恼火起来。正当我弯曲膝盖准备跳起来的时候,电子锁突然滴滴了两声,紧接着播报出“已开锁”的冰冷女音。

姓安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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