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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6 初见

认真算下来,到目前为止,其实我接的客人也不算多,毕竟我是今年年初才来的,加上我接客的独特方式比较粗丨暴,动不动就受伤,恢复的假期时间长,认识的客人回头率高是高,但跟其他同事比起来,人数还是没积累多少。

我为什么唯独记得他?

因为他是回头找我次数最多的。

今年6月末,我在酒吧初次遇见了他。那天晚上他是头一个来的,夜生活还没开始的时间,他就一脸空白地走进来,左右张望,又想竭力装作自己没有在张望。他的表情跟我第一次来南京时一模一样,谨慎,不适,带着一片对新天地的迷茫。我闲得无聊,跟小零打赌,我说你看那个没见过的男的,就戴眼镜的那个,对,上半身全白T恤下半身全黑运动裤的那个看上去挺年轻的,看到没,看着跟个处丨男似的,我跟你赌,我赌他只是来喝酒的。小零却摇头,不对不对,我就要赌他是来找乐子的。我不屑地哼一声,那你输定了。小零一本正经地说,小红呀你才是输定呢,我告诉你哦,越不像会来酒吧玩的人,来了酒吧就越会玩,搞不好是衣冠禽丨兽呢,你看他傻傻的乖乖的,说不定丨扌喿丨起你来可狠了。

乱讲。我立刻沉下脸跟他吵起来,结果争执半天谁也不服,我说不如实践出真知,于是我跳下椅子准备去搭讪。一转头才发现他居然一副马上就要溜走的样子,我赶紧转到他跟前拦住他,嗨帅哥,一个人来这儿喝酒吗?

结果我发现我赌错了,错在那个人来酒吧的目的。他确实不只是来喝酒的,他就是来女票女昌的。支支吾吾半天还不好意思说,看了几眼我的工作服,憋了半天才小声问我,你们这儿是不是那个网站平台上写的,提供,提供那什么服务的?我说,你有预约吗?他茫然地看着我,茫然地摇头,茫然地说一定要吗,我不知道啊?对不起,那我下次再来。我赶紧拉住他,让他等会儿,然后我去问了巡场的老胡怎么搞。老胡看看我今晚也闲,就同意我负责他了。于是我带着一股赌错的郁闷向他自我推荐,不过他也完全没打算挑选的样子,我说一句他点一下头,嘴里不停“嗯嗯好的好的可以可以的”,还让我有种下指令的错觉。

我是赌错了,但程誉凌也没赌全对,他也错了一半。错就错在那个人的行为上。

他包了我的夜,却动都没动我一下。我那套激人丨欲丨望的方法是一点也没使上,因为他好像无欲无求。

不对,他有。他的欲丨求就是希望自己能产生欲丨求——泄愤解压的欲丨求——但跟性依然没有什么关系。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叫什么,老胡规定我们不许在对方没有主动告知的情况下打听客人的真名,所以称呼不熟悉客人的时候,男的我都叫哥,叫帅哥,女的我叫姐,叫姐姐,我还练过叫帅哥的时候一定要突出崇拜的语调,叫姐姐的时候要放大真诚的口吻,不过我接女客人一般比较少,所以真诚语气就没怎么锻炼,现在还有点退步了。

所以一开始我也喊他帅哥,他居然急忙摆手,没有没有,不帅不帅,谢谢谢谢。语气之惶恐让我恍惚了一瞬,我还以为我才是客人,是大摇大摆、颐指气使的客人。我说好吧,那我就叫你“哥”,你看这样行不……没等我说完,他一只手却迅速朝我伸过来。

我那时候想,不会吧,这么着急的吗,看来还是程誉凌技高一筹,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一眼就看出来这种面相纯情的男人其实早就憋丨闷许久欲丨火丨焚丨身,我话还没说完竟然就要摸我,这也太夸张了点。好吧,反正早摸晚摸都得摸的,于是我立刻进入工作状态,双手交叉捏住衣角下摆准备脱衣服,然后再走我独特的流程,准备跟他假模假样地打一架。

可我又猜错了。我甚至没来得及把衣服掀起来,就看见他伸过来那只手悬停在我与他之间,并拢的四指伸得直直的——一个标准的握手示意。

“可以的可以的。”我听见他有点紧张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推出来,小小声的,回荡在廉价快捷酒店的大床房里,又空又虚,“那个,你好,我姓安,你叫我小安就好了。请问我要怎么称呼你?”

我从来没见过——甚至没想象过这样的场面。一家快捷酒店,一个女票客在开的房间里,向他包丨夜的那个鸭子伸出手要握,礼貌地询问怎么称呼,又正式又荒谬,我在那一瞬间转过千百念头,开始努力回忆在酒吧里我介绍我的职业和服务时,到底说没说清楚——我真是出来卖的。

我尴尬地与他握了握手,说你叫我小红就行了。他看了看我的头发,是因为你的发色吗?还挺帅的嘞。我莫名有些不自在,敷衍地嗯嗯了两声,然后问他,哥,你让我带皮鞭我带来了,你现在想玩什么?我做s或者m都行,还是你有什么其他想法?

我还是习惯只喊他一个“哥”。直接叫“小安”太僭越了,我以为领导喊员工才这样,一股浓浓的阶级味道,顾客是上帝不是下属,心里可以这样叫,但嘴上我可不敢这么放肆。何况我喊任何客人都是“哥”,光对他一人喊特殊的名字也不太合适。他倒是很快就适应了,喊我一声小红,听我应了一声后,他又有点局促地问我,“那你可以玩那种……角色扮演吗?”

“可以的啊。”早就习以为常的东西了,我以前还穿过超短裙,扮演一个“寂丨寞丨许久渴望天降甘霖有人将自己拯救于孤身难丨耐的水深火丨热中的邻家年轻小丨寡丨妇”,自那以后要我演什么我都觉得完全没有难度,底线彻底掉入地平线下,“哥,那你要我演什么?”

姓安的沉默了,宁静的房间里我听到他深深的几口呼吸声,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内心挣扎了千百回才鼓起勇气地说了出来。

“你见没见过那种,呃,就是你能不能扮成那种,”他艰涩地说,“公司里的中年男经理?”

坏了,这比小丨寡丨妇还要难出一个大气层。我目瞪口呆,试图理解我听到的中文。

人类的癖丨好真是广无边际,学无止境。

不过后来听了他急得快满头大汗的解释,我才缓过一口气。姓安的说自己是某个大公司做技术部门的程序员,我看着他茂密的锅盖头,有点疑惑地重复道,你是程序员?他甩水一样猛摇了一下头,甩开柔顺的黑发,锅盖被甩成三七分,竟然还显得他的脸瘦了一些。他认真地说,是的。我踌躇了一下,在头发上比划比划,那你怎么,没有……秃?

“再不来发泄一下……”他叹口气,垂下头,三七分掉下去又还原成锅盖。他摸摸脑袋,“……应该就快了。”

姓安的说他本来工资挺高,但最近不太景气,公司还在不断降薪,这段时间好像有要暗示延长加班时间的趋势。他一脸痛苦地说自己压力巨大,每天起床脑子都是嗡嗡的,每天睡觉两眼一闭就是做梦自己离职。他说他分不清,分不清到底是这份工作让人痛苦,还是只要工作就会让人痛苦。他说他是本地人,留在南京这种大城市上班打工,工作量大,又没时间自己买便宜的菜做饭只能吃外卖,又因为压力大,要通过花钱娱乐来排解,最后自己没有攒下太多钱,等于累死累活就赚了个社保,社保最后还不一定到自己手上。他说他好想好想离职啊,但现在公司是个挺有名的大企业,他又怕离职后没了下家找不到更好的工作,现在只好就这么忍着领导忍着同事,忍着他能忍的一切,再尝试忍着他还不太能忍的一切。

这我无法感同身受。我只是高中毕业后打过几年工,打的大都是体力活的工,不然就是在酒吧里驻唱一晚上唱到嗓子嘶哑,而他这种坐办公室吹空调玩电脑的痛苦,我实在不太了解。我被他拉着坐在床沿,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只能心不在焉地听他大倒苦水。我想来想去才给这样荒唐的场景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也算角色扮演,但扮演知心大姐姐。

不过听到后来,我又改观了,我应该是知心小妹妹。他比我大。因为他好像在一堆怨言中提了一嘴他的出生年份,我没认真听,大我六七岁吧,我忘了,也懒得算。我只记得我为了不让自己睡着,拼命掐大腿,但后来实在撑不住,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开始点头的时候,他才从跑题状态中调头回来,讲出他对我的要求,以及奇葩到让我彻底清醒的背后原因——

他说,他真的很讨厌他的部门经理,所以问我能不能扮成这位领导,然后用鞭子狠狠抽我一顿。如果能扮演,且他觉得演得不错的话,以后能不能经常来抽我几顿。

我又开始怀疑他说的是不是中文了。我很想笑,但他的表情很严肃,我想这个场合笑出来很不应该,于是我又开始拼命掐大腿,拼命把呼之欲出的笑容掐回去。

姓安的苦恼地说,他天天被投诉被他们那个部门领导揪住不放,技术部门加班加班天天就知道加班debug。他一般忍耐忍耐就过去了,然而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那天压上来了。就是他第一次来岭颂的当天白天,他那个经理把他们产品最初未完善的版本发布出去,引来一堆问题,收到投诉无数,销售部电话已经被打爆了。他平时就满腹怨气,那天实在无语到极致,挨骂还要帮人擦屁股,帮人擦完屁丨股还要继续挨骂,一气之下便撒手不管,结果下午开会的时候被当众批了不知道多久。他在领导满嘴喷的粪里苟延残喘,一场会议下来,喘得只剩一口气,这口气渐渐化为无处发泄的怒气,想手刃经理又不现实。想来想去,他就想到这么个办法——转移怒气。

殴打领导不行,那就殴打可以殴打的人,要是这个可以殴打的人还能扮成领导就更好了。

我们新中国,社会主义社会,没有阶级没有奴丨隶,所以合法打人就别想了,要是随意殴打路人,到时候抓进去关局子,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只能不合法打人。于是他注册了好几个约的软件,但对面男用户的饥丨渴发言和一言不合就发来的露丨骨照片还是吓到他了——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他被吓到,如果有男人突然给我发他私丨处的自拍且加滤镜加打光加闪亮可爱贴纸狠狠p图,我大概也会昏厥过去——所以他触电般迅速删掉所有软件,删了之后还是心有余悸。恐惧,惊吓,委屈,怨气,一大锅的混在一起搅拌搅拌,被他越想越气的怒火一煮,最后居然真给他煮出个好办法。

能挨打,能沟通,能听话。

那花钱去找个出来卖的不就好了么,南京酒吧这么多,某些地下产业绝对发达,奴丨隶制度确实没有了,但有钱能使鬼推磨,找鬼还有点困难,但找人当奴丨隶就不难了吧。于是他上网在各个评价平台上找酒店旁商场边的酒吧,一家家点进去看有没有擦边的项目介绍。然而那些擦边的大多是美女图,一个个都瘦巴巴的,他总不能把怒气发泄到她们身上,何况他领导是中年男人,要角色扮演也得像一点,起码性别要一样吧。他在花花绿绿动图乱跳的网站上半蒙着眼睛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家隐晦表示有提供男性丨服务的。所以他跟着定位就来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

我就是那个他花钱找来的、可以沟通要求的奴丨隶。

离谱,太离谱了,槽点多到我不知道从哪说起。我提醒他道,你可以直接从g丨ay吧搜索起的。他一脸恍然大悟,有道理!可是这些关键词好像被屏蔽了,搜不到,只能搜酒吧或者按摩会所,搜索结果根本看不出来g丨ay不g丨ay。我有些看不下去,还大发善心为他指点迷津,哥,你要打人,可你买的是包丨夜服务,s丨m项目里不止打人,也包括上丨床的啊,你这不亏大了?你不如把我当成你那个傻丨畐经理,然后扌喿丨我一顿,这样是不是侮辱性更强,更解气?我教你哦,你可以边抽我边把我的头摁到最低,然后把你想骂他的话全骂到我头上,你边骂,我边给你丨口,这样侮辱丨忄生绝对极……

他惊恐得话都说不利索,甚至举着手想捂住我的嘴,“别,别说了,求你了,别说了!”

我只好停下,但又忍不住提建议。我说,你有这睡人的钱,还不如买个巫毒娃娃什么的,扎两下不就完了。他这时候听完倒是不惊恐了,拧起眉毛愤愤地说,那样太小家子气了!不解气!况且花钱没关系,客观来说他薪水挺高的,目前单身汉一个,没有家庭要养,经济不会吃紧,所以要是花钱能买到好心情,那这笔钱就花得值得。

他跟我就这样唠嗑到天微微亮,又从微亮唠嗑到大亮。那天是周六,我本想着这客人看上去特虚,估计很快就会玩累了睡着,我又可以在凌晨偷跑,结果我想跑都跑不掉。我深吸一口气要打断他说不好意思超时了的时候,他的手机铃声好死不死地响了。他手忙脚乱地接起来,整晚慌张哀怨的语气瞬间消失,一秒回归公事公办的语气,模糊间我听见电话对面叫他什么什么安工。挂掉电话后,我问安工是什么意思?他解释,这一行里,他这种没什么地位的小技术员只配叫什么工,他领导才能叫什么总。他又说,刚刚是一个大领导来电话,对方能记住他姓什么已经不错了。我看了看时间点,不敢相信地问,这……这可是周末,周末一大早就打电话过来聊工作?

“还好吧,起码这次没有吵醒我。”他疲惫地摸摸脸,扯出个硬邦邦的笑容,“毕竟这次我一夜没睡。”

我看了看他比哭还难看的苦笑,突然灵光一闪。我说,要不这样,我叫你安总吧,让你过过领导瘾?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噢,可以试试。

我就叫,“安总。”

他笑了,“哎。”

现在笑得没那么勉强了,果然人都爱听好话。我继续说下去,“安总,您超时了。”我指指窗外明亮的太阳,“本次订单结束了,我要走了。”

他怔了一下说,哦。那下一次还能找你吗?我边收拾那根完全没用上的忄青丨趣小鞭子,边回答可以啊。微信联系的话要提前预约哈,我到时候给你发个时间表。

“那个,小红,”姓安的语气突然认真起来,我停下出门的脚步,回过头等他有什么要说的。

“谢谢。”他说。

“不客气,这是我该做的。”我顺口说,想了一下突然觉得不对劲,“呃不是,谢我什么?”

他推推黑框眼镜,那双普通的眼睛在镜片后闪了闪光,“谢谢你让我说了这么多。”

“哦,不客气。这也是算在服务内的,以后想说什么,都可以哈。”我转回前方推开房门,“拜拜了。”

“嗯,再见。”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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