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以安突如其来的话语，令章初月一时摸不着头脑，征然片刻之后，移了张凳子，在闵以安身旁坐下，静静地端详：“……”
闵以安很瘦，真的很瘦，瘦得如一张薄纸，起风就会飘走了。宽大的衣服里单薄的身板锁骨清晰可见，脸颊上的骨头、下颌线、鼻背，毫不夸张地说——骷髅头上顶一张皮。
可是这颗骷髅头是活的，有生命的，会呼吸的。闵以安干瘪气球般的胸腔微微起伏、叹气，很担心他随便一个举动身体随时会散架，章初月无意瞄后，不禁心下一紧，替他捏把汗。闵以安的头又低了下去。他似乎真的很喜欢低头，以此来逃避，不愿直面昔日好友章初月。
闵以安紧张万分地搓着手，睫毛使劲地眨呀眨。黢黑脖子前成年男性明显凸起的喉结无声地吞了吞唾沫，艰难地上下滑动一轮。不知是紧张还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鬓边长发覆盖下的皮肤熟透了，耳下连接脖子，热呼呼的。
闵以安的声音起初听不见，前几个字全是气音，之后才恢复。他有点儿像学校里常常坐第一排的尖子生，书呆子似的一本正经说着台面话那样，只是不习惯略显僵硬地道：“我好开心！谢谢……还有，对不起！我为之前伤害到你的事感到非常惭愧。那时，那时我就像是着魔了一般，我脑海中浮现的全部都是你的样子……我……我，真的很害怕失去小井……”
闵以安一鼓作气地对着章初月说完这大段话，紧张得全身发抖。事实上其实也不多，但看起来对于闵以安来说，感觉这段话真的很多，很长，他说的磕磕碰碰，气血上涌，胸前剧烈起伏，气喘吁吁，耳朵脖子那一片红的都快冒火能点燃火柴棍了。即使在阴凉的树荫底下偶尔有夏天的风吹拂，还是不能解决他根本火热的问题。此时此刻的闵以安，一定羞愧极了！
话说，这还是长大后闵以安第一次跟章初月如此真诚的道谢和道歉。可是，章初月心里却不是滋味。他忽然肃穆说起：“我想知道，在你心中，把我当什么？”
闵以安：“……”
章初月这句话并不是没由头，只是忽然想到藏于心底很久的疑问，便立即随口问道。话说出口，在等待闵以安答案的过程中很痛苦。章初月的这句话很容易令人引起误会，按照他们现在的关系，已经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关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回不去了，剩下的也只有雇主和雇员的关系，讨厌和被讨厌的关系。还有，满足章初月的个人私心——成为救世主。
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分不清现实还是完完全全理想主义，或许就连章初月本人都不清楚。但是，他唯一清楚的是：印象深处，闵以安是个很好的人。和善果敢、见义勇为、一往无前，无论遇到什么困难脸上无时无刻都洋溢着温暖的笑容，自己始终敬佩的一种人。只是不愿看到曾经一个那么完美的人甘愿堕落，只想竭尽全力去拉他一把。就是这么简单。
章初月手里还握着一瓣咬有齿印的西瓜，手中力道不由自主微微加紧，青色瓜囊附近指甲微陷而入，面上却是沉静异常。
是，随取随用的免费钱罐子吗？
末的一句，章初月不打算说过出口，依然掐着西瓜安静地等待着闵以安的答案。闵以安原先搓手的十指也早已因章初月的话而顿住不动。良久，才选择微微侧头，立挺的五官随树荫下的光影移动，如同鎏金一般，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只是那双眼睛目光呆滞却又深切地望着章初月，嘴唇蠕动，欲言又止。在闵以安那张瘦小枯黄干瘪的面容上竟然出现了“纳闷”的神情。
沉默一会，章初月听到闵以安笑着开口：“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对不起，请忘了它吧！”
闵以安的神色由呆滞走向无措最后失落，然后把头又低了下来。眼中连贯的变化意外分明，臀下的前后四只凳腿“咯吱咯吱”小声摇晃，皮包骨头的双腿不停抖动。闵以安一下捏紧，一下松开着拳头，坐立难安。空气之中充斥着满是焦灼不安的气氛，紧张程度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
闵以安是在有意逃避吗？
可章初月却没有打算要顾虑闵以安感受的意思，把他答非所问的话再问了他一遍。这一次，闵以安避无可避，气氛紧张简直到了极限尴尬的境地。
闵以安左右摇晃凳子焦虑的像是要跑掉，屁股瓣东摇西晃距离凳子越来越开，细腿抖凳子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想说什么却又不开口，相互折磨。其实，闵以安更像是在心里默默地“赌”，具体“赌”什么东西不得而知。
……咦？不对！气氛好像有点奇怪？
正午阳光下滚烫热流熊熊升起，树上知了开始咆哮狂叫，声音响亮得像是捉了一只放在耳窝里叫唤，声音大的出奇，叫得左右耳朵一阵一阵回响。章初月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连着摆手道：“……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也不必如此紧张，道歉更没……算了啊！还是不行啊！明知故问有什么意思呢？”
章初月的确是没有在意闵以安的感受，那是因为他太在意自己的感受了从而忽略了闵以安的感受。究竟是哪一步出错了，章初月才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忽然发觉自己好矫情，好无理取闹，对着一个主观可能还会随时变化的问题深究到底，心中叹气腹诽。即使退一万步讲，就算是闵以安真的把他当作钱罐子，枉费真心……不！章初月一定不会再帮助他。
什么时候开始自相矛盾了呢？真的很奇怪！
章初月扶额苦笑，烦恼道：“对不起，同样，也请你忘了它吧！”
闵以安的脸色并未因此好转，他的心思再明显不过了。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是在利用章初月，章初月也知道只是不计较罢了。
毕竟，章初月就是离不开闵以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呢？大概也是在那一年冬季，儿时的绿湖。
一月寒冬，天空鹅毛大雪纷飞，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天寒地冻。听大人说昨夜有一个全身赤|裸的年轻女人被冻死在湖面上了。早晨被发现时全身都已经结冰，一丝|不挂。有人猜测是醉酒昏迷然后被冻死，也有人猜测是偷奸发现屁滚尿流无处可去被冻死等等，总之就是已经死去的年轻女人的错，他们猜测的这几点也正符合**女人的形象，也属于死因占比最高的因素。
“啊！这不是班长吗？”
人群聚集，率先认出死者的人见后惊呼出声，其余人也纷纷把脸凑前去查看。由于死去的女人全身**裸，所以为避免尴尬很早就有人把她的尸体弄张黑布给盖了上来。女人尸体被冻了一宿一夜，冰碴子和钢铁一般的头发覆盖住了女人的脸皮。其余人见后统一吃了哑药，一致不作声，每张大小不一的脸上出现的颜色各不相同，白、青、红、黑。
“老师？她……”
一些年纪较轻的男童女童话都没说完就立马被家人蒙住眼睛牵到边上去，大声教育起来。
“造孽啊！偏偏死在绿湖上。”
“这，该不会是来索命……”
“嘘！你不怕别被人听见呐？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还不知道吗？”
“唉～喝酒误命啊！”
“会不会是……失温症？”
“啥？失温症是什么鬼？”
“就是……”一个约莫三十五六留着一头秀丽长发的中年女人见自己观点刚说出口就被人说是以“什么鬼”而迟疑片刻，道：“失温症，体温调节中枢功能障碍。失温症初期，身体会通过骨骼肌收缩产热以抵抗寒冷，但产生的热量不足以补偿散失的热量。随着病情进展，体温调节中枢可能出现功能障碍，导致皮肤血管扩张，从而出现发热的感觉。也就是会出现寒冷冬天脱衣服的现象。”
“老师？是那个新来的老师！”
一群跑在尸体附近的小孩歪着头蹦蹦跳跳地指着中年女人喊道。
“诶！你们好啊！”
刚才说话的中年女人笑着朝她自己的学生热情招手，身上没有一点架子，笑起来温柔友善。而学生们见到老师招手后却笑不出来，一骨碌躲到家人背后扯眼睛拉嘴巴对着老师偷偷做鬼脸，吐舌头，戏谑嘲笑。家长们则选择在他们头上扇一巴掌以此结束。
那位女老师明显一征，笑意盈盈的嘴角倏然僵在脸上，以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怪异表情懵懵地看着那些“调皮”的孩子。
围栏外，闵以安把章初月拦住了，叫他不要过去。雪，下大了！
天气预报显示，今年将会是近十年里冬季最大，最长的一场大雪。毛靴踩在洁白柔软的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低响，雪夜灯光晃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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