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哒哒向前,不多时停在了郊外一处略有些偏僻的院落。
小院门前杂草修剪过,木门略微有些破败,有多次修整的痕迹,瞧着很有人气。
许知微过去的十八年都住在乡野间,对这些并不陌生,只是摸不着头脑秦陆北怎会带她来这处。
秦陆北与她不同,自幼长在京城,衣来张手饭来张口,频繁出入风月场合,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秦陆北一跃下了马,站在一旁扬着笑,冲她伸手,“夫人我搀你下来。”
许知微呆愣愣地俯视着秦陆北,这是她头一次以这种角度瞧着旁人,往日她总是低眉顺眼仰视着所有人。
这种感觉很奇妙,平日里高大威猛的男子好似低她一筹,好似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怪不得那些大人物总喜欢高高在上地睥睨众人。
许知微抿了抿唇,将手搭了过去。
银丝锦绣百花裙在空中划出弧度,她稍微酿呛了一下才站定。
贸然从那样高的地方下来,她还有些心有余悸。
院内有人听见动静迎了出来,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郎,瞧上去约莫有十四五岁,一见到秦陆北便高兴地上前唤道:“陆北哥!今日怎的突然来了?”
秦陆北笑眯眯地回道:“这几日忙着成婚没来,今日得了空便来瞧瞧你们。”
那少年没有半分犹豫打量,对着许知微道:“这位便是嫂夫人吧,叶初见过嫂夫人。”
许知微抿唇笑了笑,有些无措地瞧着立在一旁的秦陆北。
秦陆北瞧出了她的不自在,赶走了叶初,“你先忙去吧,今日我带夫人是来瞧瞧恩师的,莫要声张。”
叶初闻言便转身走了,顺道带走了身后一群年岁不大的年幼孩童,其中男女皆有。
秦陆北出声介绍道:“这院子是恩师早先买下收留这些饥一顿饱一顿孩童的,恩师离世后我便接收了。除却吃食外,还盼着他们读些书。”
先前秦陆北并未提及过恩师已故,闻言许知微心下有些许诧异,并未表露只点了点头。
她朝里望,那些孩童年纪各不相同,有的步履蹒跚,有的却已长得如竹,期间还能瞧见几个女童。
秦陆北领着她一路绕过宅院,绕过孩童朗朗的读书声,一路走到后院。
后院有一棵巨大的槐树,约莫树身四五个少年环抱都抱不住,不知种了有多久。
秦陆北拿起角落的铁锹,一边挖一边向许知微笑眯眯地介绍道:“早些年我同恩师酿这桃花酿的时候曾言,日后我若成婚,必将同夫人一同挖酒给恩师喝。”
这酒还与秦父秦旭博有几分渊源,恩师一向爱饮酒,年幼的秦陆北曾听丫鬟们说过,这酒是陛下赐给秦旭博的,是上等的好酒。
他便将酒偷了出来赠给恩师,恩师也不是规矩的,闻着酒香哈哈大笑,还美名其曰这酒放久了才好喝,同他一齐埋在了树下。
秦陆北是武将,自幼习武,仅这点体力活倒没累着,却还是故作累着了般,擦了擦额上并不存在的汗珠。
帕子在路途中早不知被风吹到了何处,许知微上前用长袖为他擦了擦额头。
秦陆北冲她笑谈道:“想当初因着这坛酒我被父亲打了一顿,而后几年也没少被说过胳膊肘往外拐。”
言语间,粗重的呼吸声打在许知微的脸侧,泛着些许痒意。
他心存着逗弄许知微的心思,故意垂头任由呼吸打在她略有些敏感的脖颈处。
许知微像小猫般不动声色地躲了躲,险些炸毛,让秦陆北忍不住想给她顺顺毛。
秦陆北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后退半步,拿出埋着的桃花酿,笑谈道:“没想到这酒最后恩师还没喝上。”
他冲许知微眨了眨眼,“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喝咯。”
许知微敏锐地察觉出他话语间的落寞,半晌才磕磕绊绊地宽慰道:“好,今日妾身陪夫君喝。”
秦陆北看到她不得章法安慰人的方式忍不住笑了笑,又想到那日同饮合卺酒时,许知微被呛得眼尾泛红的模样,带着些许恶趣味饶有兴趣道:“好呀,那便多谢夫人了。”
许知微总是怯生生地,不愿意出任何错,秦陆北看着她这副模样,总想逗弄她,想恶趣味地让她出错,让她鲜活得在自己面前绽放。
后院打开小门,便能瞧见一个石碑,石碑上刻着“恩师王勇”。
这个名讳再普通不过,甚至许知微同村的都有几个,放到人堆中都找不出。
对此许知微有几分好奇,但并未出口问,只等着秦陆北主动开口。
秦陆北主动开口介绍道:“恩师当年连个尸首都未曾留下,这是我们几个小辈给他做的衣冠墓。”
其中缘由被他含糊过去,只是一想到那时的情形,他便忍不住心下的怒火。
陛下忌惮其到一定程度,也疑心到一定程度了,甚至不信任无药可医的鹤顶红,连个尸身都未曾留下。
他们一行人只得用衣冠,在这乡野间给他建个衣冠墓。
秦陆北对着墓碑挤出几分笑意,冲许知微也是对自己道:“不过这般也挺好的,算是圆了恩师隐居山林的愿景,平日听着前院孩童的书声琅琅。”
他抚摸着石碑上恩师二字,嗤笑道:“早先我就说过这名字未免太老土了些,放眼天地间有多少王勇。恩师总是说他自乡野间来,本该同天地间来,原先可能也会做这些‘王勇’的活计,侥幸被命为将军,不该忘了自己的来处。”
他一手彻开桃花酿,仰头狂饮,任由酒酿顺着下颚一路流到脖颈,接着没入衣袖间。
恩师是个说不出抒情话的糙汉子,秦陆北也不是能对着墓碑述心肠的,一时倒没说什么。
许知微对于秦陆北的心情不大理解,自幼时起她便无这般亲近的人,除却一个早先就难产去逝的母亲便再没接触过。
自少时起瞧着旁人为亲人逝去哭得昏天黑地时就不大理解,如今更是不知做何种表现才好。
她不大会安慰人,为数不多的安慰青叶,还是些不知秦陆北能不能瞧上的小玩意。
秦陆北将酒酿放到许知微面前晃了晃,“喝吗?”
许知微点了点头,接过酒坛,学着秦陆北大饮了一口。
这酒在诸多酒中并不算烈,但对于许知微这种鲜少接触的人还是太过来些,眼尾被呛得泛红,眼巴巴地看着秦陆北。
秦陆北看着她的模样笑了笑,接过酒坛继续饮着,冲石碑混世不羁道:“师父你瞧瞧,如今我这样的混小子也是抱得美人归了,可惜你去的早,不然高低让你羡慕一番。”
眼下却没有几分笑意。
王勇是个五大三粗的莽夫,络腮**日都不愿去掉,身后又无权势,除却带兵打仗平时什么都不会,不大招世家贵女欢喜,去逝时还未娶亲。
肩被戳了戳,秦陆北抬眸望过去,便瞧见许知微正小心翼翼地往他的肩上放一只栩栩如生的草编蝴蝶。
被他瞧见,有些忐忑不安地低垂着眸子。
秦陆北拿起那个蝴蝶,轻声道:“我很喜欢。”
许知微这才心下送了口气,她知晓这玩意不值钱,是乡下孩童玩的,放到京中大抵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得了秦陆北的话她那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夫君喜欢便好。”话语间是掩不住的雀跃。
秦陆北看着她羞怯的模样,小心翼翼将那草编蝴蝶收了起来。
*
前院传来阵阵嘈杂,宅院称得上大。虽说前院孩童一齐朗读后院能听见微弱的读书声,但小动静也传不过来。
一般来说前院不会闹出这般动静,秦陆北蹙眉,拉着许知微去前院。
一男一女站在大门前,瞧上去年龄偏大,鬓发已有些许染了白,想要进来,被一众人拦住。
叶初站在为首,挡住身后的女童,对那男子横眉怒目。
秦陆北蹙眉,出声道:“叶初,这是怎的了?”
那男子是个有眼色的,瞧见秦陆北穿着不简单,像是个大人物,忙抢先开口道:“大人,大人明鉴啊。小人同自家婆娘一直生不出女儿,想从这抱一个回去养着。”
院中男女孩童都是被抛弃的,偶尔远些的村庄生不出孩子便会抱一个回家养着,若是碰到个好的对孩童来说也不算坏事。
但秦陆北对叶初很是了解,断然是做不出无缘无故冲人发火的事,他冲叶初挑眉等他解释。
叶初年岁虽小,但在院中秦陆北不在时一直独挑大梁,眼下虽生气还是对秦陆北解释来龙去脉道:“兄长有所不知,这老东西本有个儿子,在村上偷鸡摸狗惯了,二十五六仍说不到媳妇,此番领女儿是假,给自己儿子领个媳妇回去才是真!”
他护住身后的女童,咬牙切齿道:“兄长,阿七今年刚满十二!”他啐了一口,怒骂道:“当真是没良心!”
许知微垂着眸想起,十一二岁时地主也想将她买过去当七房小媳妇。
当朝虽讲究女子十八岁婚嫁,但穷乡僻壤也无人会去管这档子闲事,有些穷人家巴不得赶紧将女子嫁出去,好换些聘礼来给儿子娶妻。
幸而奶娘瞧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回绝了,甚至搬出了许家以做威胁。
待人走后狠狠地啐了口,嘟嚷着骂道:“当真是个狼心狗肺的,十一二岁的也想着娶去,色字当头连良心都不要了。”
那时许知微头一次意识到人好像并非是非善即恶的。
此刻她略有些期待地看着秦陆北。
秦陆北脸上没有怒气,只笑眯眯地问对面的男子道:“当真是这样吗?”
那男子火了四五十年见惯了这样的事并不放在心上,又想着有钱人哪会平白无故养这些孩童,多半也是为了有利可图。
他自觉得了解般讨好地“嘿嘿”一笑,“大人,银子的事好商量,小的绝对不会亏待她的。”
秦陆北冷笑一声,上前用皮鞭狠狠抽在他身上。
单薄的衣衫挡不住皮鞭,瞬间裂了痕,露出苍老的肌肤。
秦陆北眉都没皱,上前接连抽着他,一下一下皮开肉绽。
许知微没见过这种场面在一旁忍不住蹙眉挪开了视线。
秦陆北只冷冷道:“往后你若再来,我乃至院上的每一个孩子见一次打一次。”
那中年男子瘫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连连称是,一旁的妇人忙上前去搀扶他。
男子却一把将她挥开推到在地。
秦陆北没拦他,放他走了。
那男子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人影渐远,却还能听见男子模糊的责骂声,“你个肚子不争气的婆娘,生个讨债的儿子,可算是苦死老子了。你是不是来找老子讨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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