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林曦是被冻醒的。睡垫漏气,她还不确定是气垫的气嘴没拧严还是其他问题导致的漏气。
被冷醒的林曦穿上衣服带上手套,用速干毛巾擦去帐篷内哈气形成的冰碴子,拉开帐篷拉链。在检查气垫之前,她打算先煮杯热水暖和身子。
“你怎么醒这么早?几点了?”陈勉听到动静,从对面帐篷里伸出脑袋,睡眼惺忪地问。他此时还没洗漱,头发也因为不怎么老实的睡姿全都竖了起来,一脸呆萌的傻气,瞧着比实际年龄小两三岁。
林曦见状,抿唇笑了起来。她将水袋里所剩不多的水全倒进茶缸里开火,才回答,“差一刻到五点。”
昨天俩人背包走了十二公里,有近八百米的高海拔爬升,强度并不低。照以往惯例,如果第二日没有特别安排,他们会一觉睡到六七点。现在才四点多,林曦就醒了。陈勉不免有些紧张,“高反睡不着?头晕恶心吗?我瞧瞧你的脸色。”
平原人到高原上很难避免高反。有些人的高反会轻些,有些人的反应会重些。虽然他俩提前适应了一天,现在位置的海拔毕竟在四千米。
林曦微微打着哆嗦,解释说,“有一点点头疼。不过不是高反,是冻的。我喝点热的补充一下能量。时间还早,你再睡会儿。”
她脸色正常,确实不是高反。陈勉准备的睡垫和睡袋抗冻等级很高,原则上不应该会冷。他将自己披着的羽绒服裹在林曦身上,开始扒着检查她的帐篷。“睡袋还是睡垫出问题?总不会是帐篷破了?”
林曦没客气地裹紧他的羽绒服,说道,“睡垫,不确定是我疏忽还是睡垫漏气。不过还好啦,它能坚持七八个小时才漏完气,已经谢天谢地。”
天还黑着,凭借便携灯的灯也检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陈勉提议,“你去我帐篷呆着,我来烧水。”
“等会儿再说。”林曦没答应,“你现在打些山泉水回来,茶缸里的水不多。”
等陈勉回来,林曦冲了两杯热巧克力。
俩人躲进陈勉的帐篷里,陈勉瞧着林曦恢复过来,才放心下来。他捧着水杯边喝边闲聊,“你昨晚在帐篷里嘀嘀咕咕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是录音还是录视频?”
他知道林曦在户外有个习惯。那便是她每天晚上会把白天的路线、天气、风景、三餐事无巨细地记录一遍,就像日记那样。一旦手机有了信号,她会把日记发给她妈妈。
“录了视频,也录了音。”林曦得瑟了一下。
陈勉说:“你把手机当日记本来用呀。”
“错,我把它当新时代的信纸。信已经写好,等下山有网络,就可以发给我妈。”
林曦跟妈妈之间几乎没有秘密。妈妈支持她来户外。她知道妈妈也会担心,因此在户外从来不逞强、不冒险、不做能力范围之外的事,一有机会就报平安。
令人羡慕到嫉妒的母女关系!
曙光熹微,头顶的天空通透无云。俩人喝过热巧克力后都无睡意,商量后决定背上轻便的小包,穿上冰爪爬到南边小垭口看日出。
上山的路在阴面,雪又硬又糙,很不好走。这次,一直是陈勉在前面开路,林曦在后面跟随。到达垭口前,陈勉转身拉了林曦一把。
今晨的小垭口无风,林曦在垭口站稳,陈勉却迟迟没松手。虽说俩人都带着户外手套,林曦依然能隔着手套感受到传递来的温度。这点温度在海拔四千五百米的垭口弥足珍贵。
林曦借口要摘墨镜,挣开陈勉的手掌。
墨镜取下,对面的数座连峰雪山已经镀上一层金灿的光辉。万里无云的蓝调天空与夺目金光的雪山相互成就。远处山顶的冰川是完整的、克制的,洒在冰川上的阳光有一种超现实的神圣。茫茫高原很干净,心灵在此刻卸去了一切负担。这是一路上第二绝美的一幕。
“人果然不能太早遇上绝美的人和风景。”陈勉扭头朝林曦感叹说。
林曦白他一眼,难以想象一个思考计算机神经网络的先锋创业者能说出这种一字不改的网络文艺矫情文字。
陈勉为自己正名,补充说,“我的意思是,咱们的行程才三分之一,就见完了最美的风景。今天和明天要无聊了。”
林曦回他,“平庸的风景也是风景。再不济,你就多关心关心自己脚下的路。走踏实了每一步,还怕以后见不到更美的风景?”
陈勉侧身淡淡一笑,说道,“也是。零五年十月底,我十六岁生日的那个周末,我跟着我爸去了秦岭鹿角梁露营。那时候,我认为鹿角梁的秋天是我人生里最美的风景。当时的陈勉可没想过后来见到了无数帧人生之最美。”
当然,他说的人生之最美是风景,不是人。
人的话,陈勉想他会永远记得一个夏日的午后,阳光到达哥特式建筑宏伟的拱门,穿过精美的玻璃窗,洒在宽敞的大理石台阶上。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一个身穿黑色长裙的漂亮姑娘手握一本白皮书,倚墙而立。那一刻,周遭无比安宁,阳光无比灿烂。
林曦并不知道陈勉千转百回的思绪。她只是瞥了一眼高她一头的人,这人在青春期背负几十斤露营装备,居然没影响长个儿。真是奇迹!
陈勉心里默默嫌弃自己刚才情绪矫情,开始往回找补。“我爹妈是典型的虎爸虎妈。他俩都信奉苦难教育和大棒教育。别的小豆丁还在为八百米体测发愁时,我已经在进行八公里体能训练了。总之,我出国前过得挺惨!”
林曦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少卖惨!05年,川西山区很多十六岁的孩子还没坐过小轿车,你已经拥有了一整套价格不菲的巴塔哥尼亚户外露营装备。请问,陈勉小朋友哪里惨?”
陈勉这人脸皮厚,不怕被戳穿。“不卖惨,我改卖我的家乡,下次带你走一趟鹿角梁。那里无论四季无论晴雨都很漂亮。”
这一趟,陈勉起初想过走秦岭线。不过他只是想想而已。秦岭线必经西安。林曦应该不会参加和自己爸妈见面吃饭这种社交活动。自己爸妈如果知道自己带了个姑娘过家门而不入,男女混合双打二重奏肯定免不了。以后吧,以后总会有机会。
“再说。”林曦没同意也没拒绝。
之后,俩人都没再说话。在这个无与伦比的金色时刻,林曦专心用双眼看风景,陈勉打开相机记录此时。从蓝调黎明到太阳升空,刚才的艰难爬升是有收获的。
眼前的一切,也实实在在验证了林曦家的另一传统:只有动起来,才能走得更远,才能收获不一样的风景。
回到营地,陈勉非说新煮的咖啡偏苦。他将此归结于咖啡师苦涩的心情。“一样的豆子,冲出来两种不同的味道。咖啡的这种苦味叫浓郁,是浓度超标的抑郁造成的。”
造成咖啡师抑郁超标的罪魁祸首正是品尝咖啡的人。
林曦笑骂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明明是他昨天喝咖啡前先喝了补充体力的葡萄糖,口腔里滞留的甜中和了咖啡的苦和酸。
笑闹过后,拔营出发。
白天的天气和光线一直很好,俩人前半段沿着山谷前行,午后路过了一个海拔四千二百米的垭口和三个风景很棒的海子。
在第一个海子那里,俩人遇到一位独自正穿这条路线的姐姐。那位姐姐三十来岁,是在南城工作的白领,趁着清明假期来走这条三天两夜的线路。她去年夏天曾独自一人走过乌孙古道,是经验丰富的户外达人。他俩跟大姐分享了他们走过的路线的路况,林曦把自己已经用不上的冰爪送给了她。毕竟一个女生独自在户外的风险,比一个男生在户外的风险大,更比他们俩人结伴的风险大得多。
因行程第三天的天气预报显示山里还有雨夹雪,俩人趁着第二日的好天气比原计划多走了四公里。俩人以前有过在高山上遭遇狂风暴雨、冰雹打雷的悲惨经历,对山区多变的天气一直很敬畏。
也是万幸,林曦的睡垫只是前一晚没有拧紧盖子,并不是真漏气。第二夜,俩人在海拔三千七百米的营地扎营,吃过晚饭回帐篷睡了好觉。
第三日清晨,俩人六点起床拔营,趁着雨没落下前的晨曦,赶紧下撤。俩人回到民宿吃过午饭,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一直粘着林曦的三花猫,开车回成都。
住进现代化的酒店,林曦第一时间敷面膜、养头发、泡玫瑰浴。一番精致的洗漱后,她的发型也从户外的双麻花辫换成了中长卷发。她化了淡妆,从行李箱中挑选一件复古刺绣长裙,揽镜自拍了两张照片发给妈妈。
做完这些,林曦才顺着陈勉的微信提示去酒店的露台餐吧。此时已经近晚上九点钟,陈勉早已洗漱完毕等待点餐了。她走上露台的第一眼就看到陈勉。他面前摆着办公电脑,手旁放着一杯制作精良的咖啡。进山了好几天,他要抽空处理工作上的事情。
林曦第二眼却看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确切地说是两兄弟。
站在角落的是大哥,穿修身白衬衣和西装马甲,一手夹着烟,一手端着烟灰缸。星火点点,烟雾似有似无地从那人指尖升起,又在夜色里模糊、消失。站外面的那位是弟弟,穿着休闲polo衫和牛仔裤,没抽烟,只是低头看手机。
李家兄弟在清明节前一晚在成都就很奇怪。据林曦所知,每年清明节一早,李家都会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此时距离仪式不足十二个小时。
林曦跟他们不算熟。不过碍于亲戚关系,她和陈勉打过招呼后抬脚朝兄弟俩人走去。
“姐夫,Jeremy。”
林曦的姐夫李松筠闻声先回头,瞧见来人是自己太太的异母妹妹,将手指夹着的烟往烟缸里一摁。烟灭了,雾散了。
李松筵也就是Jeremy,愣神了一下,才将面前的人跟他三年前见过的大嫂的妹妹对上号。
“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回国的?”李松筠问道。
“刚回来。我约了朋友在这里吃饭。”林曦侧身指了指远处的陈勉,回答关于自己的信息回得含糊。
李松筠看了眼不远处,瞧着是面相纯良又有朝气的小年轻。他收回视线,问林曦,“我们一会儿回香港,要带你一起回吗?”他们兄弟二人要乘公务机连夜回香港,明天一早参加家族的清明祭祀。
林曦摇头,“不了。我跟朋友还有别的事情。”
李松筠抬眼看见走近的助理,知道助理是来提醒他该出发。他没多寒暄,跟林曦说,“有空去家里玩儿。你姐和孩子们好久没见你。”
“好啊,我也许久没见小澍和小嘉了。”小澍和小嘉是姐姐家一双儿女的小名,李元澍十岁,李元嘉七岁。两个小朋友跟林曦很亲近。
李松筠接过助理递来的西服外套搭在手臂上快步离开。
倒是刚才一言未发的李松筵离开前,回头朝林曦和陈勉的方向看了好几眼。
林曦在陈勉对面坐下后,语气寻常地解释道,“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亲戚。”
陈勉往门口瞥了一眼,跟李松筵回头的目光碰撞。他微微扬起嘴角,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回应了李松筵的那一瞥。
要走的人扭头走了,陈勉也收回目光。他收起面前的电脑,招呼服务员可以上菜后才低声提醒林曦,“你家亲戚是财经圈的名人,是初代互联网上家族内斗的胜利者,是力挽狂澜的商界顶流。”
陈勉说的是李家老大,李松筠。
其实,李家家族内斗的胜利者不是李老大李松筠,而是两兄弟的父亲。可惜,李松筠的父亲在家族内斗胜利两年后突发心梗去世。年仅二十二岁的李松筠站出来挑起李家大梁,让李家平稳度过世纪之交前的大经济危机。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财经圈提起那段往事,很少讲两兄弟的父亲,更多是提当年李家老大的年少有为。至于李家老二李松筵,他父亲去世时他才十二岁,距离他毕业进集团还有十二年。
“你也说了是初代互联网。二十年前的老黄历。”林曦眼睛闪闪发亮,特真诚地盯着承担自己财富自由希望的人说道,“当下这个时代,科技圈的创一代更未来可期。”
陈勉两手一摊,“富三代有钱,有集团。创一代两兜空空,只有小作坊!”
夹在中间的富二代,轻笑。“别哭穷了。这顿饭,我请。”
“谢谢大小姐。”陈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睛亮了又亮,“对了,衣服很漂亮。”
复古色调的丝绒在夜里随着昏黄的灯光和林曦的微小动作变换不同的色泽,像是风中摇曳的花枝和叶片。这再一次让陈勉想起了夜里盛开的牡丹花。
林曦得瑟地挑了挑眉,“关键是我人美,穿出了衣服的韵味。”回到城市的她很自恋,在各个方面都自恋,包括承认很自恋这件事情也是她自恋的一部分。
陈勉竖起了赞赏的大拇指。
次日是四号,国内的清明节,俩人在成都双流机场挥手再见。
林曦飞北京,与早一天等在那儿的袁安一起去祭拜一位朋友。陈勉飞西安,在家里呆半天住一晚,再去上海出差。
西成高铁是2017年年末开通的,在此之前两个城市有直飞航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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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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