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赶在下钥前回到敦煌,城门上的守卫竟比他们来时还松了不少。越然收回远眺的目光,同与之并行的陈香扇说道:“剩下的事,就交给他们去处理,我会安排妥当。”
“你我明日启程去乌拉特。”
陈香扇欲言又止,赤芍来到了她的身旁,“阿姊,樊周说的话我已与宗主讲明。既然阿姊想知道的事,也已得到解答,收尾放心交给我们便好。乌拉特一行三千里,路上未知的变数太多,阿姊是该早早出发。”
陈香扇望着阔别三年,愈渐成熟的少女,笑着应了声:“好”
言语间,城门将近。
赤芍停下了追随陈香扇的脚步。
“我与宗主和阿姊就在此处别过,希望有机会能与阿姊乌拉特再见。”赤芍站在城外的荒地上,轻轻挥手。众人在她转身后抱起拳头,“宗主,告辞。”
越然抬手起落,浩荡天地只余下他两个。
陈香扇执着于过往,又感恩于现在,她望着眼前人开口唤出的这声:“越然。”夹杂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感。可那被提及的人却悠悠穿过城墙,避而不谈,“大家若是言谢,就不必再说。在下所做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大家有空闲,不若兑现承诺,请在下吃饭——”
越然带着江湖儿女的坦荡,行进粲焕的人群。
这敦煌的夜与长安无二,前者沸腾,后者堂皇。皆是遗落在人间的灿灿星光。
彼时,城门在陈香扇身后旋转,它隔绝起的绝不仅仅是大漠的风沙,还有吞噬人的寂寥。偷偷溜进城中的晚风,拂过了陈香扇的鬓角。
她抬脚追去,准备兑现她的承诺。
依旧是熟悉的月落酒肆。
人们不曾因为天色已晚而忘记欢愉,陈香扇与越然绕开旋转的舞姬,坐进了香软的地衣里。小厮赶忙上前报起了菜名。
陈香扇却沉醉于眼前的歌舞升平,她想象着琥珀词曾在这里起舞,想象着她与樊周的第一次相遇,琥珀词翩跹路过他身旁,那该是如何一场,只一眼便穿透万年的心动。
故事的最初,他们一定也曾如飞蛾扑火般痴迷。可万般归于寻常后,从烈火中脱身的,却只有樊周一个。
陈香扇不知沉湎了多久,直到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饭菜,将她拉回到充满烟火气的案前。她才垂了眸,跟着便是一声惊呼:“这么多——”
恰是鼓乐间歇,陈香扇的惊呼几乎传遍了整个酒肆。众人为之顾盼,她急忙忙收敛。
越然则压下嘴角那抹微笑,似是受尽委屈般取来木箸说道:“在下跟着大家奔波多日,不曾吃过一顿饱饭,所以斗胆做主点了这么多。”
“大家难道是……不舍得?”
事已至此,陈香扇还能如何反驳?她隐约觉得这像是越然于她的报复,却也说不出什么。她只得对着满桌看上去价格不菲的佳肴,怔怔道:“越宗主,请便。”
“大家,请。”越然将木箸递去,得意地笑再也没从嘴角退开。
先食炖驴肉,后用胡羊焖饼,敦煌的奔放与热情在美食间体现得淋漓尽致。陈香扇就那么看着越然一刻不停地将饭菜用完,竟半点都未曾浪费。他的木箸将搁。
陈香扇惊讶的同时,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口袋,于心下暗道:蓬莱路远,如此下去最后恐“吃掉”的便是我……
“多谢款待,越某吃好了,先行。”越然言出身随,没等陈香扇回过神,他已登了二层阶。
陈香扇伸手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变成了一句:“好”咽下。
她独自一人来到柜台前,掌柜认出了她。掌柜以为他二人已放下追究过往,便出言道:“白日的事,娘子想开就好,有些事不是咱们能够触及。”
“放得下,才能过得去。”
掌柜好言相劝,陈香扇沉默着没有将发生在疾风寨的事提及。今夜发生的一切,只会归算于一场内斗。而他们不过是几个打抱不平的不速者。
陈香扇笑了笑,“麻烦店家,将方才的饭费与今晚夜宿的费用一并结算。”见多识广的掌柜,不会再去接着喋喋论说,只瞧他将算盘轻快拨弄,报出了陈香扇想要知晓的价钱。
一两又八百八十百文。
陈香扇取下钱袋的手微微颤动。当下的粮价暴涨也不过百十文,自己替人做一幅画至多耗时一月也只收三两,而他这一顿饭竟足足吃了她一两银子——越然,我宰了你。
彼时,楼梯拐角处的一声嗤笑落了地。
柜台前,陈香扇随手将铜板置于桌案,不成想掉出二三,她垂手去拾,袖中琥珀词的信封又随之掉落。陈香扇躬身攥起厚重的信封,愣在了原地。
琥珀词,你告诉我……
如何才算不辜负呢?
“娘子?您还好吧?”掌柜见人迟迟没有动静,从柜台里探出头来,陈香扇没有作答,她在直起身后相问:“店家,可有笔墨?”
“在这。”掌柜说着将笔墨递去。
陈香扇抬手接过,随即在樊周的名姓上涂了个大大的墨点。
掌柜不解其意,陈香扇却双手举着信封递给了他,“店家,这是那胡姬最后留下的东西,她一定希望这些银票可以在她生活过的地方物尽其用。往后您若遇见因生活困顿,或是逃难流亡者,烦请店家用这些钱,给予他们一口热饭,或是帮他们渡过难关。无论什么都好,只愿能帮助他们。”
“以及,那胡姬的真名唤作——琥珀词。”
“琥珀词……那丫头原叫琥珀词。”掌柜缓缓接去信封,痴痴念道:“她是个天生的舞者,她以此为生,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四载。我记得头一遭见到她时,她刚从大月氏逃至此处,无名无姓,也从不提起过她的过去。后来她在遇见那人之后,就成了樊奴。”
“没想到,她竟还有个这么美的名字。”
掌柜将琥珀词的信件搁进一个精致的木盒,他应下了陈香扇的话:“娘子的托付,我会如约完成。”
“多谢。”陈香扇闻言如释重负。
她拱手作别,掌柜却忽而道了句:“等等——我有件东西赠你。”
陈香扇回眸,掌柜走出柜台去向楼梯下的隔断处,取来一只鼗鼓摇了两下,只见他轻轻拂去上头的尘土,笑着说起:“那丫头特别喜欢鼓乐,这小玩意是我从个路过的货郎手中所购,本想送给她当做中秋赠礼,却再也没等到那丫头。”
“你与她年纪相仿。喏,我现在把它赠给你了。”
眼前鼗鼓哪怕被尘埃附着,却依旧能看出掌柜这么多年一直将此物保存得十分妥当。陈香扇将鼗鼓接过,朝掌柜道了谢。掌柜沉默着挥了挥手,陈香扇再次拱手离去。
月落酒肆的人声鼎沸,在子夜后渐渐消停。
三楼那间上房里,越然枕刀而眠,梦中难得一场酣畅。
可孤身立在窗台前的陈香扇,却从踏进房间开始,就一直凝视着浩茫的沙洲。她忽然想起琥珀词从前好像很喜欢坐在金华殿前,举目苍穹,她在看的是什么?
傍晚时,坐在鸣沙山的樊周又在等什么?
冰冷的月光在她的遐想间照进窗台,从身前落去身后,陈香扇回了头。目光近处,空荡的桌案,葡萄酒与鼗鼓静静靠在一起,月光的到来,像是赋予了它们新的生命。
琥珀词的过去,也不再是一片死寂。她并没有被人忘记。
掌柜记得,风柳记得,陈香扇也记得。
哦,是日落啊……陈香扇恍然被点醒,琥珀词追寻的原是一场久违的日落。她走去桌前,拿起那只鼗鼓,蓦然笑起:“琥珀词,这一次就别再看日落,我带你去看场生机勃勃的日出。”
忽而几声清脆的鼓点闯进越然清闲的梦里,他睁开双眼,却被眼前俯身贴脸的陈香扇所惊。越然朦胧了眼前人的神情,一时难以理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可若是梦境,他是否能伸手摸一摸她的眼睛?
陈香扇看着越然伸出的手,没有闪躲,她为他闭上了眼睛。修长的指节在月光下清晰分明,越然的泪落下了。
“陪我去看日出吧。”
陈香扇睁开双眼,离开了他悬在半空的手,鼗鼓在她身后咚咚作响。
梦就这样醒了吗……越然的泪清澈了他的眼睛,他坐起身揉了揉被九万里硌红的后颈问道:“什么日出?你站在那做什么?”
“我想去鸣沙山。”陈香扇眼睑上残存着他的温度,却仍平静地与之对立。越然沉默着下了榻,他没再多问什么,只背起九万里向门外走去。
他仍是对她有求必应。
“城门下钥,你可有什么方法出城?”陈香扇拿着行囊与酒坛,又想起了什么。越然握着半扇门,沉声应道:“如今什么年月?城门下钥,防君子不防小人。大家想去,跟着我便是。”
话音落去,二人前后消失在了门外。
在那之后,值夜的老伯,提灯为他们牵来逐月与飞廉。老伯对他们的到来见怪不怪,没有多问,只伸手指了指西侧的城门。他甚至连陈香扇的道谢都没收下,转身便关上了马棚的门。
西门前,守卫掂量罢越然递来的壹锭银,并“贴心”的赠了他们一人一个火把。城门在他的喝令下开启,越然与陈香扇就这么顺利地出了城。
一路狂奔,马蹄踏起尘土飞扬,两束火光追逐在漆黑无比的夜,天地相融,绵延不尽的星河一点点铺开了他们去往鸣沙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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