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喜睁开眼,视线被近乎空落而单调的景象填满。
并未粉刷过的水泥墙露出灰白的内里,缠绕在表层的是未经排整过的各色电线,电线的顶端连接着屋里少得可怜的电器,很明显就像个临时搭建的居所,不适宜人长期居住。
过于离奇的变换冲击着白喜的认知。
她……不是刚面试完吗?
白喜仍然记得面试官委婉且遗憾地通知她面试结果时脸上礼貌性的微笑,会议室透明玻璃后可以看见许多和她差不多年纪的人在狭窄的办公场所里面无表情地各自忙碌。
这已经是白喜面试的第十一家公司。
她在校招环节通过了第一轮笔试及群面,获得前往公司详谈的终面,可惜双方最后无法达成一致——原因是她不肯接受前三个月的无偿见习期。
按照这家公司的规定,三个月后若见习考核为末等,即“不通过”,公司可以单方面解除与员工之间的合同且无需进行赔偿。
俗称“打白工”,又或者换个词——“贴钱上班”。
而这并非个例,白喜面试这么多家公司,说辞和套路大差不差。
全球整体经济爆冷,市场严重失调已经远远超出可控范围,伴随一家又一家公司破产倒闭大批量员工被迫下岗,无数人面临着就业艰难的危机。
白喜就是其中一位。
用同学间自嘲的话来描述就是“毕业即失业”。
但是现在她也不用再考虑工不工作的问题,因为她莫名其妙被扔来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手里甚至还抓着装有面试资料的文件袋。
白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
很好,不是因为求职压力爆表导致出现幻觉。
“感谢”这个畸形又病态的人才市场锤炼她的适应能力,让她能勉强维持平静。
——表面上的。
屋子粗略估计大概是70多个平方,两室一厅一卫,里头只有零星几件家具电器,铁架床大约只有1.2X2.0的尺寸,旁边摆着同款铁质衣架,整个房间看上去十分压抑。
墙面上贴着几张彩色便利贴,白喜凑近看,每张便利贴都写着简短的提示语。
——阳台晚上会出现古怪的响动,关紧门拉起窗帘会睡眠好一些。
——注意贷款还款日期。
——进门和出门一定要记得反锁。
——注意电器储能。
——12点前■■■■■。
前面几张还好,后面字迹越发混乱潦草,甚至有的字被涂上墨团已经辨认不出来。
白喜注意到房间内拉着一根很长的电线通过安装空调预留的孔洞一路延伸向外,屋内所有的电器都连接在这根电线的排插上。
按照房屋用电安全,大型家电一般不适宜于这种插座孔,所以屋内看不到大型家电。
坐落在桌子上的护眼台灯被扭曲成灯泡对外的形状,散发出昏昏的光。
窗外的天完全被黑暗侵吞,血红色的雨如帘幕从穹顶坠落,淅淅沥沥地敲击着玻璃,在不算平整阳台聚成一道水洼后溢出,顺着污水排水管道流走,黑的极黑,红的极红,如一副黑红色块重涂而成的荒诞派油画。
这很不正常。
现实生活中,白喜没见过如血般红色的雨。
强装出来的镇定缓缓碎裂,不详的预感慢慢浮现。
白喜手指微不可察地战栗,她忙不迭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满格信号,但是无论她拨打任何电话,听筒里传出的都是“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提示音重复同一句话似乎越来越不耐烦,逐渐变得尖锐、阴厉,仿佛要将她的鼓膜刺穿。
不好的猜测变成现实,白喜暂时打消了通过手机对外求救的念头。
就当白喜以为手机变板砖的时候,系统自带的铃声乍然惊响,胸腔里的心脏都跟着猛得一跳。
按照她看过的剧情套路,这通电话有可能是什么死亡来电。
接,怕触犯禁忌规则。
不接,也怕触犯禁忌规则。
短暂地纠结过后,白喜接通电话。
“您好,您的外卖给您按照备注放楼下柜子里了。”很正常且热情的声音。
白喜习惯性地回复“谢谢”,嗓子发干,一丝气音就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话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神经有多紧绷。
“不客气!希望您用餐愉快!”
外卖员很干脆地挂断通话。
白喜上前几步走到窗边,正好看见一身橙色防水工作服的外卖员刚从屋檐下走出来,从头盔到雨鞋,浑身上下包裹得非常严实。
现实生活中,白喜也没见过橙色的外卖服。
心脏一点点下沉,过载的信息量压得白喜脑子运转都出现半刻的迟钝。
外卖员橙色的身影骑上小电动,渐渐缩成小点,消失在红色的雨幕里。
白喜努力调整心态,有外卖员进出至少意味着可以活动的范围比她预想的大。
视线又转移回到手机,白喜解锁后发现屏幕上显示莫名其妙自动下载了三个怪诞而诡异APP——【无禁万通外送】【大慈银行】【异联】。
别说,怪高科技的。
【无禁万通外送】是一款外卖配送平台,定位显示在■■小区,进去能看到有笔订单显示已送达,时间就在刚刚。
列表按照热门程度毫无避讳地将待售商品一件件展示出来,寿衣、纸钱之类的殡葬用品销售量甚至在靠前的位置。
滑动屏幕可以看到附近店铺并不多,在配送范围内的只有十几家店,其中商品链接最多的是【邻有便利店】。
【异联】和白喜平时用的社交软件差不多,有联系人列表、群聊和论坛,只是看着很落后,像几十年前的风格,用户没有头像显示,只有用户名,用户名显示是一串乱码。
群聊模块显示她已经在一个名为【■■小区业主群】的群聊里面,群里除了她还有十几个用户在线,但群里静悄悄的,没人在里面说话,也看不到之前的聊天记录。
【大慈银行】外观是黑色的底部,中间是一个白色的圆形方孔钱形状,看上去就像白事用到的纸钱。
APP右上角有红色的数字提示存在未读信息,白喜强忍着不适点进去,界面UI很简单,会话窗口有消息弹出来。
【尊敬的客户您好,您有一笔住房贷款3000币已自动扣除,当前账户余额:2056币】
已还贷款期限:13年01月
未还贷款期限:16年11月
白喜握着手机陷入沉默,仿佛有无形的重物突然压在肩膀上。
工作还没着落,先喜提近17年的房贷,房子也破破烂烂的,白喜一时间都不知道这个见鬼的人生有什么指望。
手机铃声又响了。
这次先是古怪的电流杂音,断断续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像是从某处信号不好的地方拨过来的。
催债人的话音低哑含混,“明天就是最后的期限……咯咯……注意还款时间……如若超出时限……将收取特殊利息……请勿逾期……”
“请勿逾期……”
“请勿逾期!!!!!!!!”
阴冷诡谲的嗓音逐渐高亢,激得白喜胳膊上寒毛跟着都竖起来。
白喜慌乱地找哪里还有一笔待还债务,最终在【异联】APP的聊天里找到对应的记录。
这是一笔私人的借贷,金额为1000币。
白喜尝试着转钱过去却发现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她根本不知道付款密码!
白喜:“……”
又在屋子里摸索研究一遍,将屋里各种单据、手机备忘录之类有关信息整合,白喜对屋主有了初步的了解。大概率是一位独身在外打工的年轻女性,失业已有一段时间,积蓄不多,当前负债除房贷外,还有一笔不知名的私人贷款。
厨房里没有通燃气,也没有抽油烟机、灶台,只有折叠桌上放着小小的电磁炉和砧板之类的厨具以及几瓶调味料,自己做饭虽然比点外卖划算,但日常用水是用一个白色的塑料桶装着,洗碗既麻烦又困难。
无论是做饭还是点外卖都还有一笔开销。
一想到2056币连下个月房贷都不够扣,白喜就已经生出急需外出打工赚钱养家的紧迫感。
首先尝试自己的密码,没用。
明明是自己的手机,白喜却第一次觉得那么陌生。
转账申请三次输入错误锁定,十分钟后才能再次尝试,白喜猜测,转账密码应该是她这个身份所设置的,而非自己。
白喜隐隐有些崩溃,不知道转账密码,她想点外卖或者出去买菜都无法支付,难道她要饿死或者去邻居家蹭饭吗?!
差点忘了外卖。
白喜看了眼手机显示的时间,已经是晚上11:39。
对着手机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白喜奇怪地想。
便利贴上的提醒闯进脑海里——12点前■■■■■。
12点前记得要回家?
12点前电器充好电?
12点前门窗得紧锁?
实在猜不出来白喜决定外卖不拿了,这个时间点出门的确不太恰当。饿一顿就饿一顿,门窗反锁、窗帘拉上,先早点休息。
躺在陌生的房间里,经历了接连几次怪异事件,白喜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但没想到她的睡眠一如既往好,几乎倒头就睡。
深夜。
楼上忽然一阵“咚咚咚”的噪音把白喜硬生生震醒,类似于重物被人发泄似的砸在地上,同时伴随着怪腔怪调的哭声,呜呜咽咽,一声声往耳朵里钻,直让人听得背脊泛凉。
“姐姐……姐姐……”
“姐姐开门……”
“姐姐为什么不肯陪我玩……”
这楼栋隔音效果也太差了。
白喜拉着被子盖过头顶,整个蜷缩成一团,即使空气因此变得浑浊,每处被角都用肢体压得实实的,确保不留缝隙。
她害怕。
薄薄的墙板上方,另一个小孩平和的歌声温柔地倾泻出来,试图小心哄睡哭闹的小孩,可以听出哼唱的是某首未曾听过的“摇篮曲”,但因为墙板的隔音,无法听清具体的歌词。
哭闹的小孩却像是被歌声激怒,哭声越发尖细刺耳,像是锋利的锐器在金属器皿上用力摩擦划过,不像是正常的小孩能发出的声音。
脑袋好像都要跟着一起炸开了,白喜痛苦地塞住耳朵,把包裹自己的被子又捂紧了些。
歌声稍微停顿,随后再次响起,仿佛在和哭声对抗,只是这次声音中透出几分虚弱。
在“摇篮曲”的哄睡下,小孩终于抵抗不住睡觉的本能,凄厉的哭声渐渐弱下来,直至被歌声盖过,最后完全消失,随后,歌声也跟着一起停下来了。
荒谬又怪异的噪音总算停歇,白喜暗暗舒口气,神经一放松困意再次席卷而来。
次日,白喜满脸疲惫倦怠地爬起来。
依旧是未经太多修饰过的毛坯房,以及简陋的日常生活布局。天光仅稍微亮些许,但仍然是暗沉暮色驱逐昼日的白,雨幕下蒸腾的血色浓雾向视线尽头蔓延,将远处的建筑掩映得迷幻诡谲,如同醒不过来的恐怖噩梦。
她再次劝服自己尽快适应面前的一起。
其他邻居没意见吗?
眼皮半拉着,白喜边困惑地想,掬一把冷水搓脸,强打起精神简单洗漱一番。
那些声音时不时撩拨着白喜本就有些应激的神经,极大地影响到她的睡眠质量。
在她听来那些声音已经被放大到难以忽视,虽然传到其他房间会有减弱的效果,但多多少少也会有一些漏出……吧?
难道这个小区居民间邻里关系十分和谐,这样的噪音在大家看来都是可以互相包容的吗?
就当白喜百思不得其解时,门有规律地被人从外面敲响。
“打扰了,请问有人吗?”
敲门的人自称是邻居,并表明来意,他说自己的衣服被昨夜的风刮到白喜的阳台上,希望能进来取一下。
白喜将拧干的毛巾晾在墙壁横杆上,放轻脚步走到大门口,透过猫眼看到一个青年正收回弯曲的手。
青年模样周正,笑得有些腼腆,不厌其烦地重复询问:“如果方便的话,请问可以开下门吗?”
猫眼的位置出现圆形小光斑后又再次被阴影盖住,是猫眼盖板被掀开有人凑上来时会出现的常见变化。
青年察觉到屋子里的人正通过猫眼往外瞧,嘴角咧开的弧度愈发明显,似乎在极力展现自己的友善。
可他的笑容越咧越大,嘴角仿佛被剖开出一条血肉外翻的豁口,白喜可以清楚看见他红色的牙龈和上下各两排参差不齐牙齿,像是剥离人皮的猩红怪物。
白喜:“……”差点开门杀。
青年又重复了一遍问话,完完全全的复述,一个字都没有变化,仿佛只要白喜不回应他就会这样无休止地问下去。
白喜稍稍犹疑,“麻烦稍等一下。”
这种情况并不适合开门,白喜略一思索,转身跑去阳台。阳台的确有一件男士的上衣落阳台上,衣服上没有半点被染上红色。
血色的雨依然在下,犹如没有尽期。隔着淋漓飞溅的雨,可以看见隔壁的阳台,两个阳台之间有一段距离没有遮挡。
出于谨慎,白喜用撑衣杆将衣服勾起放回对面的阳台,干净的衣服穿过雨幕,转瞬就染上一片刺目的红,像是在凶案现场染上的鲜血。
白喜回到门口,回道:“我阳台上没有什么衣服,你是不是搞错了?你要不回去看看,衣服是不是又刮到其他地方去了。”
很敷衍拙劣的回复。
但白喜本来就不是善于交际的人,更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这已经是目前的她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勉强能想出来的应对借口了。
青年笑容缓缓收拢,脸上的豁口迅速愈合恢复成一开始见到那副正常的模样。他直直立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门,好似可以通过猫眼看到门里的白喜。
白喜有些紧张,手心都在冒汗。
“好的,打扰了。”好在青年并没有久留的意思,很快就离开了。
白喜绷紧的神经缓缓放松,而后不由苦笑起来,这个诡异的地方奇怪的人和事太多,她必须要提高警惕,小心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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