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沈荞在帐中养伤,身子渐好。
夜里总合不上眼。一闭眼,耳边就响起镣铐拖地的声响,皮肤又记起雪地里刺骨的冷。白日里也坐不住,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草席破洞,仿佛要撕开一条逃生的路。
军营里永远飘着汗臭和铁锈味。她不敢掀帘,那些粗粝的笑骂声总让她想起流放路上伸来的手。
只有阿兰进出时带进的风雪气息,能让帐内浑浊的空气为之一清。
"姑娘,擦身子了。"
天蒙蒙亮,阿兰就端着铜盆进来。热水在冷冽的空气中蒸腾起白雾,她拧帕子的动作很轻,布巾先拭过额头,再顺着脸颊到脖颈。沈荞突然缩了缩脖子——阿兰粗糙的指腹正摩挲着她的后颈,那块皮肤突然变得异常敏感。
"痒..."沈荞伸手去抓帕子,却被阿兰一把握住手腕。
"别动。"阿兰呼出的热气拂过后颈,"你身子虚,还是我来吧。"
沈荞低头,看见阿兰袖口磨出的毛边。冻裂的手腕沾了水,在晨光中泛着红。她突然想起晚晴的话:"阿兰姐天没亮就去跪火头军,就为了求桶热水,回来时手都冻紫了..."
帐里的女人们瞧着,眼神渐渐变了味。
这日阿兰刚倒了热水,柳姐正坐在镜前整理她的梳妆盒——那是个裂了缝的木匣,里面摆着几支铜簪、半盒干硬的胭脂,都是夜里去前营伺候,从兵痞那儿讨来的。她忽然嗤笑一声,用铜簪挑了挑鬓角:“阿兰,你倒是心善。我们自个儿几天都舍不得烧次热水,擦把脸就算讲究了,偏她来了,天天有热水伺候着,倒像是伺候哪家的小姐呢。”
她的声音不高,却足够帐里的人都听见。
晚晴捏着针线的手顿了顿,想劝又没敢作声。——柳姐老相好是个小旗官,在帐里向来横些。
阿兰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替沈荞掖了掖被角,低声道:“她是病人,不一样。”
“病人?”柳姐哼了声,把木匣合上,发出“咔嗒”一声响,“前儿个大梅淋了雨发烧,烧得直说胡话,也没见你端过一碗热水。——呵,是不一样,毕竟是要是将军要见的人,自然金贵些。”
沈荞本来一颗心都悬在囚衣那件事上,成日里忧心忡忡,此刻听了柳姐的话,又想起将军还要派人查实身份,心中郁结更甚。
阿兰看她又开始蹙眉叹息,便温声宽解:“你别老闷着胡思乱想。将军只是派人来问问你的来历,弄清身份就好。”
“我......我想回家了,我爹娘还在家等我呢,他们不知道该多担心,说不定还满山遍野找我呢。”沈荞嗫嚅道。
阿兰赶紧劝到:“你伤还没好呢?怕是连营地都走不出去。”
大梅瞅着沈荞。这姑娘生的是真好,往那儿一坐,整个帐子都亮堂了。往日的姑娘有她一半漂亮的,早被那些爷们儿抢着要了,夜里哭喊声能穿透几顶帐篷。
再联想到她成天捂着胸口皱着眉,这会儿还想早些离开。
大梅咂摸出味儿来,这姑娘八成是怵营里的男人。忙往她身边凑了凑,挡住柳姐怨毒的目光,安慰道:“你别瞎琢磨,将军跟那些粗野兵痞不一样。”她笃定道,“他断不是那等见了女人就挪不动脚的。前儿个将军身边的陈亲卫——就是把你从雪窝里捡回来那个——还特意来传话,叫你放宽心,查清了来历,就会派人送你走的。”
沈荞嘴上没作声,心里却在打鼓。
一来,她的身份是颗炸雷,她本就是发配到此的罪眷,哪经得起细查。
二来,别看这会儿帐子里气氛松快,可一到夜里,帐外准会有男人来吆喝。女人们便怏怏起身,有的对着铜镜胡乱抹些脂粉,有的抓起酒坛往嘴里灌下半口烧酒,更多的只是垂着头,拖着步子往外挪,像一群被赶去屠宰的牲畜。直到凌晨,才带着一身寒气与疲惫回来,倒在草铺上就沉沉睡去。
前几日晚晴被抬回来时,沈荞看得心头发紧——脸色惨白,嘴唇乌青,身上的细棉布裙被撕得稀烂,沾着黑红的血渍。帐里的女人却似见怪不怪,有条不紊地烧水,给她擦身子。她疼得直哆嗦,眼泪珠子没断过,但谁也没多问一句。
沈荞不由想起流放路上的场景:被解差拖进草丛的女眷,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那些男人粗野的笑......
她望着帐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胃里一阵翻搅。对这里的男人越发鄙夷,觉得和押送她的恶鬼解差没什么两样。
柳姐正对着镜子,摆弄鬓边铜簪,听大梅提起将军,忙凑过来,艳羡道:“说起来,上个月将军来后营查军纪,我还远远瞅见过一眼。”
她顿了顿,将发簪插牢,眼角眉梢都染上点鲜活的神采:“骑着匹雪白的大马,身上银甲在日头底下晃眼,瞧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那张脸哟——真真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怕是比戏文里的探花郎还要俊三分。”
说到这儿,她又“啧”了一声,眼中浮起一层惆怅:“可惜了,这位爷是个铁打的心,从不叫咱这些人夜里去伺候。不然啊……倒真想凑近瞧瞧。”
“凑近了只想瞧瞧?怕是不止吧......”帐子里响起女人的调笑。
“拉倒吧你,你就是凑将军眼皮子底下,晃悠你那家伙事儿,人家照样看不上。听说将军就喜欢读书人,真要喜欢,也得是晚晴那样的妹子——长得水灵,还读过书,有学问着呢。”
晚晴这会子小脸涨得通红,见大伙儿的目光都聚到自己身上,也不好再愣着,嗫嗫嚅嚅地开口:“你们别背地里议论将军,这样不太好。
大梅知她最讨厌别人提念过书的事儿,赶紧转过话茬:“诶,跟你们说件事儿啊,可别出去乱说。”一时间,众人都围了上来。她顿了顿,声音越压越低,“前儿听伙房的老周说,将军早年在云京时,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都少,旁人送的美人,他全给退回去了,像是……不大喜欢女人。”
沈荞心中一阵痛快!只感觉这几天的阴郁一扫而空:
不喜欢女人好啊。她正巧也不喜欢男人呢!心中竟对这位将军,凭空生出几丝好感。
等等?云京?
沈荞怯怯开口:“敢问……这位将军姓甚名谁?”
众人没料到她会加入讨论,皆是一怔,还是晚晴先反应过来:“我们哪配知道将军的名讳,只听旁人称他‘萧将军’。”
萧?
沈荞在心里捋了捋云京的旧识:爹爹的旧部里没有,府里的幕僚没有,连常来往的几家世交,也没听说有姓萧的。这么看来,应该不会是故人。
她松了口气,莫名生出几分茫然,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大梅见她突然打听起将军,顿时来了劲:“咋?动心了?想见咱将军啊?你长得这么俊,也许他见了你就动心,从此喜欢女人了呢。”
可别!
沈荞一听,心情顿时又不好了,小脸一垮,背过身去,不再听她们聒噪。
只盼着那位传说中的萧将军,真如她们所说,为人正直,不近女色。可转念又烦起来,自己成日里在这儿瞎琢磨,实在耗得慌——左右都是要挨这一刀的,倒不如早日来个痛快。
这“痛快”,说来就来了。
这日下午,帐帘忽被掀开,闯进一个面目可憎的笑脸。
“哟,恢复得挺快啊,有点活人气儿了。”那笑脸说:“你认得我吗?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是我把你从雪窝里刨出来的。”
“不认得,但知道,陈亲卫。”沈荞低头,恨恨道。
“嘿嘿,不错,看来阿兰她们没少跟你提小爷的事迹。”陈虎自顾自接着说:“说来也巧,本来我只需护着将军的安危,压根儿不管巡逻。偏那天我想.....将军想吃野味,我才跑那么远,想猎只野兔——你就说,这是不是缘分吧?”
“您说的是。”沈荞气得想锤床。
“再晚些发现,你早冻成冰坨子了。”陈虎见她没反应,继续邀功,“我本可以把你丢给附近猎户,可瞧你一个姑娘家,怕有那不老实的,起了歹心,愣是亲自背了好几里地,交给阿兰照顾才踏实。你说,我算不算大善人?”
“您说的是。”沈荞气得想锤他。
陈虎见都是自己在说话,她不怎么搭腔。有心逗弄她,便一拍大腿,学着将军平日里的威严:“你是何人,缘何来此啊?”。
沈荞这才抬眼,仔细打量陈虎,瞧着不过十六七岁,肩膀还带着少年人的单薄,透着股稚气。五官初具英气,鼻梁挺直,眉眼周正,眼神里有种故作老成的严肃......再配上这张憨憨的圆脸,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沈荞再次垂下眼帘,轻飘飘道:“小女子本是农户女,那日进山挖参,不知从哪儿窜出个蒙面大汉,上来就动手动脚,我拼死反抗,被他打晕了,之后的事就不记得了。”
陈虎一听,坏了,戳人心窝子了。
脸上的严肃劲儿立马没了。他想起发现沈荞时的情形——雪地里铺着件大氅,掀开一看,姑娘家衣衫破得不成样,当时光顾着救人,没细想,这会儿听她说起,心里泛起一阵怜惜。
看她脑子木木的,怕是早就吓傻了。唉,也是可怜。
不由善心大发,又叮嘱一番:“是将军派我来传你过去问话的,别紧张啊,最近山里不太平,有群山匪作乱,将军是个谨慎人,就想确认下你的身份,没别的意思。”他挠了挠头,又好奇地问,“你说的那蒙面大汉,该不会就是山匪吧?”
沈荞听到山匪的事,心下一颤。但观他神色,不像试探,像真憨......难道真没发现她的囚衣?
无论真憨还是假憨,他能跟在将军身边,想来也并非等闲之辈!
“小女不知,就记得他长得很高大。”多说多错,万一和后面正式的供词对不上......她得把精力留到后边。
“唉,那走吧。”陈虎一转身,不小心撞在帐杆上,“咝”了一声,揉着胳膊,颇觉尴尬,赶紧找话头:“本来你醒了就该问话的,将军怕你身子虚扛不住,硬等你好利索了才传你——你说说,咱将军这心细不细?待人是不是没话说。”
“您说的是。”沈荞不明所以,索性不再搭腔。
这几日反复琢磨,早已耗得身心俱疲,一会儿还有场重头戏要演,实在没工夫同他在这儿磨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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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新修】寒帐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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