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澄明。
车厢里,箭尾的三根鸡毛并着一片朱纱在南宫珞眼前随风乱舞,透过薄薄一层红雾,南宫珞模糊看到有人驰弓立在檐下,笑意张扬。
像是个专爱捣乱的顽皮少年。
怒火心生,南宫珞拽住面前朱纱,用力一扯。
娇贵千金,哪里见过羽箭,不知前有倒钩。这一扯,哗啦,满头的金银珠玉连着一绺乌发齐齐让两只小小的倒钩绞携而下。
“嘶——”一绺乌发悠悠飘到了雪白的羊绒地毯上。
蓬头垢面,狼狈至极。
南宫珞盯着那绺发丝几欲银牙咬碎,“哐!”,一把掀翻了面前的小木几,淡青色的茶水渗入细软的毛毯,一片白净之上晕出一小块褐色水渍。
她转头扑进周琼怀里。
这副狼狈样,茶余饭后,指不定怎么说她呢!
真是后悔选了辆没有窗扇的破车!
刷刷刷——
见家主受辱,随行的侍卫抽刀亮刃,围了唐阮,有人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地痞小子,敢冲撞贵人!”
唐阮悠悠把玩着手里长弓,原封不动怼道:“是啊,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敢冲撞贵人!”
周琼本在安抚窝在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南宫珞,闻言,沉声道:“乔阮!”
声音里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过来!”
他一下一下轻拍着南宫珞颤抖不止的薄背:“阿珞,这是乔娘子的阿弟,是年少轻狂了些,许是过来替他阿姐出气,待会儿……”
“待会儿什么?你想让我饶了他!”南宫珞猝然抬头看着周琼,双目猩红,眸中不止有怒,还有恨,而后转头,齐齐射向站在路边的唐阮,“休——”
想。
南宫珞僵住了。
路旁少年明明笑着,却一丝暖意也无,如无瑕寒玉,如至阴利刃。
南宫珞看见这张美玉面,最后一个字一下就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了。
平生第一次,她感受到了恐惧。
唐阮、周琼、南宫珞,三人僵在这,谁也不开口。周琼心知阿阮今日不会善了,便想着先叫人把他弄下去,等晚些时候哄好了南宫珞,再做打算。
他撩开另一侧窗轩的红纱,招过候在一旁的小厮,“去请县令大人过来。”
一县之长,怎么也能制服得了阿阮。
谁知,小厮低声回道:“姑爷,方才巡检大人来说,县令大人身子不适,如……如厕去了。”
竟是关键时刻掉链子。
“去把巡检大人请来。”
南宫珞抖的愈发厉害,周琼不知何故,以为南宫珞是恨极才会如此,于是再三以目示意唐阮过来,心下也盘算着如何才能让南宫珞放过乔笙姐弟。
唐阮怎会看不懂周琼的心思。他原地嗤了句:“前两年还追着我姐姐死缠烂打,一朝中榜,扭头就做了榜下婿。周员外郎,你这算盘打的,不进户部还真是可惜了。”
不仅骂了周琼,还暗讽了户部一帮官员。
辱骂朝廷命官,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乔笙在廊桥上看得愈发心惊,知他是在为自己鸣不平,却又希望他能够明哲保身,莫要白白搭上性命。
奈何口中塞了布团,她叫不出声,只能奋力在彪汉手里挣扎一搏。
可惜徒劳无功。
细胳膊是拗不过粗大腿的。
人群里,又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前两日,坊间传的最热的,是当年乔笙如何对周琼倾慕不已,不顾脸面死缠烂打半载才追到手。
眼下,乔笙阿弟又说是周琼死缠烂打。
究竟是事实如此还是为姐辩护,一干旁观者无从定论。
只知接下来数月,茶余饭后又有的聊了。
周琼听唐阮大逆不道妄言朝廷命官,心下愈发着急,暗骂道:“死小子,嫌命长不成?”
面上依旧严厉,“乔阮,过来道歉。”
唐阮慢慢敛去笑意,随手扔了弓,纵身一跃飞上踏板,盯着车内之人,目光阴寒锐利如冬日冰凌。
他问:“我姐姐呢?”
侍卫带刀围了上来。
秋婆子早在一旁急得跳脚,生怕这位爷一个冲动伤了家主。这会儿见唐阮直接上了车,离得又那样近,也不管礼不礼数了,快步上前想要求饶:“唐——”
刚说一个字就叫南宫珞呵斥住了。
周琼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秋婆子认得阿阮?阿阮本姓唐?
南宫珞命秋婆子并一干侍卫后退三尺,顺便隔开夹道人群。现在,周围无一人能听得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吩咐完毕,南宫珞颤巍巍看向唐阮,“国公爷。”
简简单单三个字,字字重逾千斤。
周琼目光微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身穿棉衣夹袄的普通少年。
他已入朝半载有余,自然晓得这位唐国公是个怎样让人又爱又恨的存在。
据说这位爷犯起脾气来,连官家都奈何不了。
就连当初当街斩杀陈阁老、灭了陈家满门,官家也只是罚了五十大板。五十大板对于文官要命,可对于战场厮杀惯了的武将来说,简直就是不痛不痒。
这哪里是另眼相看,简直就是偏心!光明正大的偏心!
除此之外,这位唐国公的“丰功伟绩”还有很多。同僚们认真讨论多时,总结出的结论是:“能避则避。”
可现在,周琼却是“避无可避”了,他硬着头皮坐在一旁,觉得现在自己说什么都是错。
刚打算缄口不言,突然又想到:这人既是国公爷,手底下暗卫侍卫定是不少,又是怎么让乔笙落到南宫珞手里的?
能够收复失地,本以为唐国公是如何的战无不胜谋略过人,眼下看来,还是不靠谱。
甭管唐阮还是乔阮,都不靠谱!
什么战神,还是纨绔国公爷说的更贴切。
想到这,他狠狠地剜了唐阮一眼。
南宫珞本也不指望周琼说话,自己坐正了身子,将散乱的头发悉数别在耳后,一脸无辜道:“国公爷这是何意,臣女倒不曾听闻国公爷有什么姐……”
“南宫珞。”唐阮打断她,“别明知故问。南宫家可不养蠢人。”
南宫珞面上波澜不惊,心底百转千回。
唐阮手中应是没有实证,否则不会到现在了还只是质问。
若无实证,凭着南宫家的势力,哪怕是官家也不敢随意伤她一分一毫。
想到这,她又有恃无恐起来。
“国公爷可真是说笑了,臣女……”
唐阮一眼看穿她的心思:“你以为本国公没有证据?呵,”他微微俯身,声声温柔如刀,“你不蠢,可你底下人蠢。有人昨夜落了东西在本国公这儿。”
若说刚才是强装镇定,这下南宫珞彻底慌了,厚厚的脂粉都掩盖不住脸上的慌乱。
东西?莫非是令牌?还是别的什么……
唐阮看起来镇定,心底却在微微打鼓。
哪怕当年单枪匹马陷入敌阵时他都不曾这样忐忑过。
其实,他手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是南宫珞绑了乔笙,就连今晨他发现乔笙出事后亦陷入过一瞬的茫然。
他当时甚至不知道是谁绑了乔笙。
若说是县令,他以为,不会。县令要做,不会不解决他这个碍眼的麻烦。
也不可能是周琼,虽然他不喜欢周琼,但敢肯定的是,周琼不会是心狠手辣之人。
他试图在慌乱中抓到一丝头绪。
他想到了南宫珞。
听到周琼夫妇进城,他索性提弓一试。就算是冤枉了这对狗男女那又如何?权当给姐姐消气。
可方才他一诈,南宫珞就露出了马脚。
真是做贼心虚。
场面又安静下来,因而不远处高高的廊桥上,那一声毫不讲理的吵嚷才显得格外清晰。
“这位大哥,你是想撞死我呀!”一个小少年拢着赤色狐裘,手舞足蹈地像是在给自己讨公道。
“撞”他的那位威猛糙汉高声骂道:“臭小子,老子才转头你就自个儿撞上来,咋滴,想找事儿?”说着,咯吱咯吱捏响了拳头。
人群里冲上来几人护在了小少年身前,应当是他的随身侍卫。
小少年仍在手舞足蹈,看样子很是不服气,神情却不恼怒,反而透着一丝焦急,目光也一直往廊桥下飘。
唐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抹熟悉的身影消失在了廊桥尽头。
彪汉带着乔笙来到了乔家灯盏铺。
主屋里一片狼藉,像遭了贼。所有箱笼大开,就连一层薄薄的寝褥都被掀翻在地。南宫家的人为了找那只玉镯,还真是一处也不放过。
彪汉给乔笙松绑,又见她站着不动,便推了一把,“老实点,把周家祖传的玉镯交出来!”
乔笙一个踉跄,险些让歪在地上的矮凳绊倒。
她木然看了窗外一眼。
艳阳高照,是个雪后晴天。
冰雪开始消融,更冷了呢。
乔笙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只妆奁。里头不过几支银钗,几根木簪,她看都不看,悉数倒出来,合上盖子,右手轻轻一转锁扣,再打开时奁内赫然出现了一只白润玉镯,还有一支素白银簪,簪头缀满梨花。
乔笙将银簪斜插于乌髻,又把玉镯用帕子包好,递给彪汉。
彪汉小心翼翼接过,放在一个锦囊里,揣入怀中,又对乔笙道:“家主大恩,命你即刻离开江淮,此生不得入京都、江淮二地。另,不得再以制灯为生。”
他一脚踏上矮凳,稍一用力,矮凳应声断裂。他拆下一条凳腿,朝乔笙走来,“家主有令,废掉你这双手。”
他要敲碎乔笙的指骨。
只有这样,哪怕名医现世,乔笙此生也再无制灯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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