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的那一页，是刘阳的最后一篇日记。
日记前几页都被撕掉了，装订线残留着粗糙的纸边。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牢牢黏在那片薄页上，仿佛上面蜿蜒着魔鬼的触手。毛骨悚然的寂静在空气中回荡，一时间竟无人说话。
这的确是一则日记，却不出自墨笔，也未见任何手写的痕迹。
大大小小、颜色不一的汉字被剪成小方块，凌乱拼凑，成为一行行晦涩的语言。
显然，这一篇日记的每个字，连同标点在内，都裁自不同的书籍和报刊。
“乖乖，我只在电视剧的绑匪信里见过这样的。这玩意太诡异了。”侯志打了个寒战，“而且，写的东西都是乱码，看不懂啊。”
日记的文本内容不算长，但因为拼贴的缘故，显得错乱无序，读起来也是字字孤立、语义破碎的艰难感。
“1994931……无法忍受……控制它们……必须逃跑……鱼不是雯雯……留在荔瑰公寓……看起来像精神病发作时的呓语。”沐朗大略读了一遍，马上被难懂的句子劝退了。
林棋冰拿回日记本，抿了抿唇，眼中扫描的字序被大脑按逻辑重排，她轻轻读出开头：“1994年9月31日，晴。”
“它找到我了，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我的手不再听话了，它在控制它们。我很幸福！鱼有问题，一楼的鱼和家里的鱼都不是鱼，我必须带着雯雯逃跑。”
“让这一切无法挽回的是我的丈夫，我恨恨恨——好爱他！这里是我们唯一的家园！趁还来得及，等天一亮就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都将永远留在荔瑰公寓！！！”
话音落下，几个人都感到一阵微妙的恶心，来自内容的前后矛盾，用词的违和，一会理智一会狂热的语气口吻……
以及林棋冰音色冷淡、却刻意演绎出情绪的、人工合成般的腔调。
“……林姐，你别念了。”侯志捂着嘴，“我的胃要哭了。”
缓了两秒钟，他才问道：“真的没弄错吗？感觉像是两个人在交替说话，句与句之间完全不搭边啊。”
“而且就单个句子来说，刘阳为什么要把字序颠倒来拼贴，是刻意形成乱码，防止日记被外人看懂吗？”
这篇日记显然是刘阳生前的最后之作。如果林棋冰的解读没有差错，拼贴它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刘阳母女去世的那天，即鬼怪梦境之前的凌晨或午夜。
刘阳应该是被某种力量折磨得疯癫不堪，才抓住勉强清醒的时刻，决定天一亮就带女儿逃走的。
林棋冰凝视日记一瞬，抬起眼睛道：“第一个问题，我倾向于住进荔瑰公寓的四年间，刘阳的意识已经深受公寓里某种存在的影响，类似精神分裂，这也是供养‘旺福运’的那个东西所付出的代价。”
“所以日记中能看到两种不同意志的撕扯斗争，前一种是刘阳本人，她希望逃离危险；而后一种是大部分思维和肢体都被‘诡异’污染后的宣言，表现出对公寓的狂热皈依感。”
这也解释了刘阳为什么长期服用治疗精神疾病的利培酮。
她根本没患精神病，她所幻听和知觉到的一切诡异，都是真实存在的，只是不被他人相信或承认罢了。
沐朗好奇道：“那如果刘阳彻底放弃抗争，留在公寓里，会发生什么事呢？应该就不会有杀身之祸了吧。”
“应该不会。”林棋冰沉吟，“但我猜她原本的精神会被彻底绞杀，趋向日记里的第二种状态。整个人从里到外变成公寓的化妆木偶，就像24小时扮演温馨家庭舞台剧那样。”
没管两个人的恶寒脸色，她接着刚才说：“第二个问题，关于混乱的字序。清醒语气的那个刘阳提到过，她的手被‘它’控制了。所以拼贴颠倒，可能是肢体受到影响的缘故。”
“不过我还有一个猜想。”林棋冰突然看向沐朗和侯志。
“什……什么？”侯志颤巍巍。
林棋冰不答反问：“你们想过刘阳的最后一篇日记，为什么不用笔写，反倒采用拼贴的方式吗？从书报上一个个找字，再剪下粘贴，可比手写麻烦多了。”
“人在诡异疯狂的状态下，干出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吧？”
“不。”林棋冰没什么表情，“刘阳本人的部分是清醒的，她选择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在诡异影响下，那时她已经不会写字了。或者说，已经无法用手写出自己想写的字了。”
最后这页之前的撕纸痕迹，大约就是刘阳的手写草稿，她可能发现写出来的内容，竟然和自己头脑中的完全不一样。
所以只能剪下被印在书和报纸上的、无法被篡改的字，来保证最后一篇能记录下逃跑的信念，即便下一刻被迫忘记，看到日记也会很快想起来。
“于是在两种思维的拉扯下，刘阳勉强贴出了字序错乱的这一篇。”
沐朗指向日记的开头：“日期写的是9月31日，但9月份不可能有31日，就将其理解为对10月1日的误判好了。可这句‘鱼有问题，一楼的鱼和家里的鱼都不是鱼’又是什么意思？”
“这个我知道！”侯志总算找到一点优越感，他高兴地说：“510室养了一条叫小金豆的金鱼，它是林姐和我被拉入鬼怪梦境的契机。而且在梦里，这条小金豆真的被疑似刘阳的透明人扔进马桶里冲走了。”
林棋冰淡淡补充：“公寓一楼大厅有个废弃的风水鱼缸，现在是空的，大约三十年前里面养过鱼。刘阳可能是指公寓里的诡异和这些鱼有关系。”
所有的疑惑被一一解开，现在只剩一个问题，吴先生为求福运，请来的导致公寓怪事不断的那个“诡异”，究竟是什么东西？
或许弄懂了这个问题，就能找到吴先生，从而确认他是不是“小宇”。
“我想重新回到雯雯和刘阳的梦境里，看看有没有新发现。”林棋冰说。
侯志震惊：“你不要命了？”
沐朗托腮：“现在回到510也很难被拉进重复的梦境里吧？”
林棋冰将手机放在桌面上，聚精会神，打开了外卖app的导航页面，“我可以试试这个。”
侯志是见过外卖app的，倒是沐朗感兴趣地凑上来，看林棋冰调出了历史地图界面。
开启自动巡航模式后，林棋冰走过的每个地方都会被app记录坐标，甚至包括鬼怪梦境和异空间。
只是没经过实践，谁也不知道能否真的跨越时空。
目前的地图名称是【荔瑰公寓】，林棋冰长按小蓝箭头，弹出了一个选择框，她点击“预设路线目的地”。
林棋冰下拉历史地点记录，单击【荔瑰公寓.510.梦境副本】的地图分页，里面的绘图和【荔瑰公寓】的原版相同，只是覆盖了一层无机的灰色。
梦境中510的坐标是一串扭曲的字符，充满未知的危险感。
她选择确认目的地，手机界面瞬间闪烁，断电般明灭了好几下，才勉勉强强恢复正常显示，整个屏幕都放射出久看会头痛恶心的异色光线——
一道镭射蚯蚓般的导航路线，从当下的【荔瑰公寓】箭头起始，以令人眩晕的方式，迷离畸变地，连接到了【荔瑰公寓.510.梦境副本】。
“检测到骑手选择了异时间目的地，导航过程存在风险，负面效果较大，请确认是否选择出发？”
久违的冷淡女声传进耳朵，手机上弹出一个确认对话框。从沐朗和侯志的角度看去只是一片屏幕崩坏般的绚彩，它却宛如直接以全息立体的形式，直接投射在了林棋冰面前。
林棋冰忍耐着耳边的嗡鸣，按下了“确定”按钮。
“叮铃铃铃——”
一阵尖锐而清脆的铃声刺入耳鼓，犹如从童年深处传来的老式自行车铃，林棋冰的眼神瞬间愣怔。
她的大脑陷入全方位的茫钝，如同重浴羊水；可感知却空前清醒，仿佛双眼穿越了数个维度，看见山海般巨密的声音、数字和气味，明晰如悟，又十分难以理解。
数秒钟的失重感后，林棋冰重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朦胧的晨光里。
周围是510室的家具，光洁崭新，属于刘阳出事前的家庭。
这是1994年10月1日，她回到梦境的时间线里了。
“好了，雯雯不要胡闹，再耽搁下去飞机要飞走了哦。”
一个声音在林棋冰背后响起，女声温柔，和她成功脱出梦境的那句台词一模一样。
嗓音隐隐有些熟悉，林棋冰回忆片刻，发现和梦境的结尾，她听见的那一长串凄厉尖叫很像。
刘阳。
林棋冰转过身，不出意外，看见一张与断颈女鬼极似的脸。此刻的刘阳尚是活人，干净舒服的长相，只有眉宇间掩不去疲惫与神经质。
刘阳的目光直接穿过林棋冰的身体，没有任何攻击性，甚至没分一丝注意力给她。
林棋冰已经来到了梦境结束前的时间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已有定数，大概率是刘阳和雯雯的死亡。
“雯雯下楼等，妈妈一会就到。”刘阳对着旁边微笑，又是和梦境中一样的话语。
雯雯从林棋冰的腰侧跑过，背上小书包，圆圆的脸蛋上写满天真喜悦。
小女孩似乎久违这样正常的妈妈了——认得雯雯是谁，愿意和雯雯说话，还要带雯雯去很远的地方玩。
“好的，妈妈。”雯雯咯咯笑，“我在楼下等你。”
林棋冰伸手抚向雯雯的头发，小女孩全无察觉，转身向门口跑去。
她的手直接穿透了女孩的辫子，毫无触感，一时分不清哪方才是虚幻。
林棋冰终于确定，在这个梦境里，她只是第三方旁观者的存在，无法介入或改变任何事情。
而刘阳和雯雯，也都不是鬼怪，只是一段未逝去的影像。
她改变不了她们已死的事实，只能被动观看她们死亡的过程。
就像夜空中浩瀚的繁星，它们的光像可以在宇宙中传递数万年，在地球上看去还在闪烁不停——
事实上某些星星被看到前，早就已经爆炸、破碎，总之死去很久了。
她所能观测的，不过是一段未尽的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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