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夕阳,天微光,草枯黄。
一匹白鬃白蹄白尾的马儿在夕阳下来回徘徊,它因沾染人血的毛发发褐发硬,被草原上的风高高吹起,看上去像怪物。
白马冷眼旁观异国的士兵驱使四散的畜牲——他的同族进城。士兵们闹着,笑着,用和平时那些人都不同的话话嬉笑怒骂,一个接一个的,踏进那座刚刚打下的“胜利品”。
在确定最后一个士兵进城后,它扬蹄狂奔,从坡地上顺势而下。
它要去找女人。
女人只是一名小传令兵,没有军衔,没有地位,人轻言微。异族士兵把她和她同袍们的尸体挖一个浅坑,扔在一块,美曰其名,生同袍,死同穴。
白马老了,跑得不如之前快,跳得不如之前高。但在落日前,它还是找到女人。
女人满身泥尘,紧阖双眼,寂然不动。
马儿用前蹄轻轻触碰女人的身体,仍不动。
它并不灰心,四蹄曲卧,用湿热的舌细细舔舐女人被血污覆盖的脸颊。
马儿的功夫没有白费,女人呼吸渐强,鼻息把马儿靠近她脸的鬃毛吹动。
半刻钟后,女人苏醒。
“流金?”
女人舔一舔唇,用沙哑到近乎说不出话的嗓子喊白马的名字。
白马没有回答。
女人在黑暗中伸出手摸索,想最后摸一摸白马。
它一直是一匹有脾气的马,讨厌人类揪他鬃毛,就一次没让人碰过,连女人也没有。
这一次,它却没有拒绝。
“你为什么还在这儿?为什么还不离开?”
女人流血太多,很虚弱,粗粗喘了会儿气,沙哑着问,像问马,也像问自己。
白马不理会女人的提问,依旧用它那双动物般温迷蒙又温柔的眼睛瞅着她,好像它不是女人半路捡来后又驯服的野马,女人也不是它众多主人中的一任。
女人眯愣眼睛,终于看清眼前的马儿。
白马头一次露出这样温顺又似人的神情,惹得女人心尖一颤。
她很快回神。
“走吧,我的小马,快走吧。”
女人催促白马离开,一声高过一声,最后,声音是急切的,迫不及待的。
白马被催促着站起来,却仍不愿走,只围着女人不住绕圈。
它还是想带女人走。
女人长久叹一口气。颤巍巍从自己袖口里摸出一把短匕,下定决心,一刀插进马儿的后腿。
马受惊,两只前蹄高高抬起,用尽全力嘶吼一声,扬蹄,朝天边狂飙。
短刀掉到地上,女人没理会,抬起头,看向马儿离开的方向,露出一个得意的浅笑。
守城士兵听到动静,提一盏纸糊的红灯笼循声而近,他们脚步声交谈声混在一块儿,越发近,越发清晰,传进女人耳朵里。
残血从气管倒流至肺,女人感到肺部一阵极其难捱的痒意,痒得她想止不住的咳。
她拼命忍住咳嗽,嘴角一撇,嘴里像含棉花一样嘟囔:“没意思”,伸手够着旁边的匕首,随即反握于掌心。
女人侧耳偷听。
“阿玛苏,搜查过,城里的所有士兵,女人,汉人女人做士兵!”
“女人吗?”
“女人,上战场?我们部落的女人好样的,我们不会让女人上战场,女人不该在这里。女人,打扫帐篷,喂牛羊。”
“我爱女人,女人不能在这里,她们,草原的春风,不能。”
“攻打这座城,四十八天,死了很多很多兄弟。”
“秘密……不要说……被女人打败,可耻。”
两个士兵边走边说,按草原的标准,他们尚未成年,身量不够高,战争经验也无。
他们不是受过严苛训练的士兵,也因此他们的警惕心在活着攻打下这座城的那一刻,就彻底消失殆尽。
一步……两步……三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是现在!
女人算好距离,亮出手里的短刀,狠狠刺向靠近她的士兵的脚踝。
鲜血从皮肉里迸出来,一个士兵“呀”一声摔倒,另一个士兵连滚带爬开始骂起突厥语。
两个本不是士兵的士兵方寸大乱,连灯笼也趁乱掉在地上,风一吹就熄了,再没有光。
夜色给女人伪装,她趁两个男人眼睛暂时看不见,以迅雷不及掩耳,一刀插进年长男人的颈动脉,粘稠血液流了一地,男人顷刻便死去,再不能发出一丝对女人而言奇怪的突厥腔调。
还活着的男人大叫一声,从自己腰间摸出一把长刀,大喊一声,对着空气胡乱劈砍,向那位“看不见的敌人”施展自己的武力。
女人没被这点动静唬住,她趁男人头脑发懵时,一刀刺进年轻男人的大腿根,拔刀出来,鲜血迸溅。
他的刀掉落地上,在黑暗中清脆一响。
男人没有立即死去,慌里慌张想去捡在地上的刀,却捡不到,便想来抢夺敌人的刀。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夜晚的黑,可以模糊看到女人的位置,恐惧促使他反击。
女人挣扎,以一个战士的姿态站起身,又给了他第二刀。第二刀刺进男人眼眶,年轻男人捂着双眼,挣扎了一会儿,血流尽了,也就不挣扎了。
死时,他的眼睛还瞪得大大的,充满恐惧,像看到什么不该看的鬼魂。
他被他看不起的女人杀死了。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女人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力气耗尽,她知自己油尽灯枯,药石无医,便也不挣扎,重新乖乖躺回乱葬坑里。
那里还有她的同袍。
北地苦寒,白日夜里温差也大,才八月,就又下雪了。
女人平躺被刚刚打斗染一层红褐的土地上,亮铁软甲上尽是血污,乱蓬蓬的发丝粘于脸颊,狼狈至极。
她举手接一片雪花,喃喃自语。
“真不甘心。”
雪花在她掌心融化,化成一滴水,不留痕迹。
“嘿,小雪花,你也要死了吗?”
女人阖上双眼,长久不动不言。
“那我们做个伴,黄泉路上,你可要陪我。”
女人终于笑,放声大笑,心满意足笑。
“我不后悔。”
她最后说。
身为将门的女儿,逃跑的皇后,逆贼的党羽,女人断过长发,喝过毒酒,杀过胡人。
北上之途,她一路招摇撞骗,最后亲朋死尽,隐姓埋名,在边境做一名小小士兵,是她应得。
愿望?
要是能重来一世就好了。
女人这样想,终于陷入永恒的昏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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