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家姓刘，是家实打实的富户。
有钱的人大多想着多子多孙，继承自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家底，没文化的人大多理不直气壮，天大的胆都归结为自己无知者无罪。
这家伙偏巧是个没文化的有钱人。
所以他能干出的事无法被贫瘠的想象力局限。朝堂迭代，旧皇驾崩，仗着天高皇帝远，他竟敢无视国丧，新纳小妾。
虽说没文化，但也不是蠢货，还知道害怕。他偷偷摸摸买了个丫头过门，不敢大肆宣扬，只想着关起门来，不料这丫头一夕怀孕。
但许是年纪太小，也可能这丫头过门前没过过什么好日子，郎中说这胎保不住。虽然可惜，但刘地主也同时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
谁想撞见妖邪了，前日这丫头的肚子跟府中另一个小妾的肚子好似换过来了一般，还不足月的肚子好似怀胎九月，真正挣扎大半年的肚子一夜之间干瘪，前日竟是见了红，已经流掉了。
刘地主刚开始还不敢声张，郎中说这买来的丫头脉象平稳，真正是久怀胎的脉象。他便想着约莫只是换了肚子，能平安生下来也行。直到昨日，这丫头起夜不知什么冲撞了什么，竟是连日腹痛不止，神志不清，口中直喊着什么猫妖猫妖。
事关子嗣，刘地主这才慌了神，便编造个故事贴了张榜，想寻人捉妖。
“鄙人，那个，那个子嗣困难，这也是无奈之举。”刘地主把实情告诉前来捉妖的万攸同二人，打着哈哈道，“还望二位高人守口如瓶，钱这方面嘛，自是不会亏待二位……”
刘家祖上是做生意发家的，现在虽是守着地皮过日子，但骨子里还是抹不掉的算计：“实不相瞒，在官府那里，我也有几分薄面，二位高人只管安心看妖，其他的不要考虑，哈哈不要考虑……”
这就是明晃晃地说你告状也没用不如拿点钱走人。
朱玉络一烦蠢人二烦丑人，刘地主占尽人和，她闻其声就克制不住想翻白眼。为了“重金酬谢”她也是豁出去了，但还是为了保持风度尽量躲在万攸同身后，试图跟这个泛精光的癞蛤蟆保持距离。
刘地主本来也不觉得女人靠得住，看见上门的高人竟还有一个女的心里一直犯嘀咕，这下看出来好像这两个人里管事的是个男的，一下子活泛很多，也微妙地松口气。
只苦了万攸同，他对又蠢又丑的人的厌恶不在朱玉络之下，不得不挡在前面，一直憋着口气在说话：“我们只来除妖，旁的事情，一概不管。”
刘地主只能听得懂明白话，这些年能守住祖上的财富也是难为他了，闻言笑得更灿烂的几分，忙不迭道：“好，好好好，那请二位这边走，贱内的情况不好，就辛苦二位及早去看了。”
朱玉络捏着鼻子应声。
这刘地主的祖上确实能干，偌大的宅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走到一个独立的屋舍，隔着厚重的门板能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万攸同推门就要进去，却被刘地主胖得跟腰一样的胳膊拦住了。
“见笑，我家这小妾从中了邪以来，连日惨叫不成体统，还是先等我家奴仆给她更衣再见外人。”
“你疯了吗？”朱玉络闻言鼻子也不捏了，“她都叫成这样了，情况已是相当严峻，你还要折腾她给她换衣服？”
刘地主心里只说这姑娘好生无理，面上也沉了几分：“姑娘此言差矣，这还有外男在这，怎么能叫她衣不蔽体？”
朱玉络觉得这人简直无法理喻，一下从万攸同背后窜出来，恶狠狠瞪向这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一把打开他圆滚滚的胳膊：“那我进去。”
刘地主那不值钱的尊严不分场合地冒出来，不能接受自己被一个女人下了面子，眼看就要吵起来。万攸同赶忙做起和事佬，一边顺刘地主的气一边眼神示意朱玉络赶紧进去。
门外三两层锁根本拦不住她，一个小术法就解开了，厚重的门被打开，惨叫声一瞬间被放大，听着都叫人心颤。
朱玉络跨进高门槛，从亮堂的日头下乍一进黑漆漆的屋子，眼睛几乎失明了一瞬。她顺着声音第一时间摸到床，看到床上痛苦不已的妇人。
都不能叫妇人，明明还是个孩子。
身躯娇小，也不是适合怀孕的身体，此刻却拖着一个庞大不相匹配的肚子在床上挣扎翻滚，嗓子已经叫得走了样，声音粗哑难听，能听出里面的血来。
“畜生。”朱玉络气红了眼，还是立马跪下来握住这个丫头的手：“姐姐来了，你先睡一会儿好不好。”
一个小小的迷梦法，让这个可怜的姑娘暂时从没日没夜的折磨中解脱出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刘地主不知道这是睡过去了，只知道小妾不叫了，大喜过望：“还是高人有本事，不是江湖骗子之流。”
万攸同一眼就看明白怎么回事，只说还需时间找到根源，如夫人需要静养，三言两语打发了他。
刘地主确实还有客人要接待，闻言喜滋滋走了，只留下一个老妇看着他们。万攸同让老妇在外面等着，也进了屋子。
朱玉络替她把被子盖好：“先让她睡一觉吧。”
真的是非常小的一个小姑娘啊。看着才十四五岁，脸尖尖的，脖子也纤细，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才是上初中的年纪。
万攸同长长叹了口气，指尖轻点，有些生疏的灵力在空中流转，磕磕绊绊成了一个繁复的符文。
“追根溯源咒。”朱玉络实是没想到，很明显地吃了一惊，“你才学一年就结出内丹了？”
万攸同敷衍地点头，努力回想山主教给他的符文的模样。
是他的内丹，但也可以说不是他的。
在山上睁开眼睛后，第一眼看见凰以，第二眼就看见一个盈盈的玉盒。玉盒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在白日也能发光，似萤火般微弱细碎。
在拜入山门第二天，凰以就把这个东西交给了他。当时的万攸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东西，但修习一年后，他大概明白，这个东西大概是一种外置的内丹。
修士修行，需静心养气，重塑经脉。等天地灵气能自行在体内运转时，内府便会结出调和灵气的东西，也就是内丹。内丹要靠积年累月的磨炼中感悟，从没有过什么外置内丹的说法。
但这个东西就是存在了，并且自然而然地进入他的身体，与他融为一体，替万攸同养脉运气，就像他自己长出来的一样。
万攸同瞥了一眼无知无觉的朱玉络，不好多说什么，转移话题道：“看，起反应了。”
追根溯源咒算一种比较基础的咒，能追溯到至少三日内检测对象接触过的妖精鬼怪。此时这个咒泛起淡淡的黑气，朱玉络眉头紧锁。
“妖气很淡很淡。”她心下一沉，“源头怕不是妖，是鬼。”
人之一族易修行，是因为天生的智慧。但也正是因为这些智慧，让人陷入爱恨纠葛，缠进理不清的因果里。
妖是天生少智的非人类，偶得机缘顿悟开化，从此习得天地灵气的物种，无论怎么修行，终归还是不是人类，妖性大多澄澈，命格里不带因果。因此大部分妖并不愿意主动招惹人类。怕哪条错误的因果误了修行道。
但鬼不同。
鬼是人界生灵死去的魂魄。善恶在地府清算，人与非人可以重来，报应在六道轮回里。有执念的魂魄不甘消亡，会想方设法躲过鬼差回到人间。
所以，身上有鬼气不仅仅意味着要追踪一个鬼差都难以追回的魂魄，还意味着生人已经缠进死鬼的命线里，阴阳相隔的人在同一条因果，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
山主授课时讲到鬼这一节，曾特意停下来嘱咐万攸同：“你若以后遇见这种事，能避开尽量避开，实在避不开，也不要擅自置评妄出援手，功过是非有鬼差评判。世人眼朝前看不见身后事，‘自以为’只会害了你自己。”
小妾眼皮动了动，有苏醒的迹象。
“先找找她为什么疼痛不止吧。”万攸同嘴比脑子快，说完脑子才追上强调鬼气的严重性，将决定权交给经验丰富的朱玉络，“你觉得怎么样？”
“嗯。”朱玉络还是不忍心，“你先出去一会，我需要把她上衣解开检查她腹中的胎儿。”
万攸同依言出门，顺便把门关上。
门外刘地主留下的老奴看万攸同出来，一双眼睛跟扫描仪似的里里外外将万攸同人体检测一遍，似乎要这么盯出来他们家不知第几个女主人的贞洁。
万攸同被这眼神盯得起鸡皮疙瘩。
大约是没检测出来什么意图，这老奴终于肯赏脸跟他搭话：“辛苦公子，不知我们家小娘是什么问题？”
万攸同哪知道什么问题，准备敷衍两句过去。
老奴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眼底填满了怀疑，提防的样子好像万攸同说出个什么来她就要报官。
想好的敷衍硬生生被她瞪了回去，万攸同嘴角抽搐，临时在嘴边拐个弯：“自然是有大问题，敢问老婆婆，与里面这位夫人换胎的那位夫人在什么地方？”
他本来只是想以问止问，但老奴出乎意料地配合：“我们家主人怕她妖邪冲撞了不干净，把她挪在另一边的小屋里了，公子要去看，老奴带您去。”
能去看看另一个主人公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万攸同思及另一个小妾也是女人，怕刘地主迂腐，就转身敲敲门：“我要去看看另一个被换了胎的人，你这边好了吗，我等你一起去？”
朱玉络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我这边有点棘手，鬼气是从胎里面传来的，只能用灵气压制，一时半会走不脱。”
“既走不开，那老奴陪公子一起去也罢了，这里再着人来看着。”
万攸同思量着好像也行，让朱玉络安心看胎：“我去看看情况，很快回来。”
朱玉络确实分身乏术，答应了一句就没动静了。
老奴低头带路，又带着万攸同穿过宅院。
不知道走了多少个一千米才走到宅子的对角线。万攸同怀着对资本主义的痛恨，疾恶如仇地估量着宅子的面积，得到一个震撼的数字，痛心疾首的自闭了。
“我们家这位小娘，是先皇驾崩前就怀了，郎中来看都说脉象好，胎气稳，定是个大胖小子，谁能想到现在出这么一遭事。”老奴上了年纪，对主人家的忠诚压不住八卦的本质，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本来都快生了，造孽啊……”
万攸同好好听着，想从里面总结出关键信息，奈何老奴的嘴太碎了，尽唠些有的没的，唠完了他的耐心，从认认真真的回应变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嗯”“哦”“如何”。
上了年纪的人扯起闲来不需要观众，自顾自说：“公子是不知道，要我说，这个小娘有这么一遭也是自作自受。进府来就心术不正，瞒得了主人，哪瞒得住我们这些下人。都看破不说破，给她些脸罢了。哎呦天菩萨，要说起她那些事啊，真是耳朵都不安生啊……”
嗯？
万攸同感觉自己熬到柳暗花明，听到了关键信息，假装不经意接话：“什么事？”
老奴话说到兴头上根本刹不住，听到这话忽然就刹住了脚，神神秘秘地凑到万攸同近前。
万攸同忍住陌生人靠近的强烈不适，真心地假笑：“老婆婆，你这是……”
“菩萨唉……说出来也是没影的事，谁都没个证据，但是人在做天在看……”
老奴双眼上翻，露出大量眼白，黑色的瞳仁紧紧地盯着万攸同的眼睛，牵扯起大片的皱纹，像死树的横生的枝干。
万攸同眼皮跳了跳。
“主人这么多年，纳了这么多小娘，子嗣一事却还是艰难。”老奴把声音压低到气声，“要论个源头，就是从这位小娘进来开始。”
“人在做天在看……报应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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