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医院时,雨下得更大了。
暮春初夏时节,很少见到这么大的雨。
“你为什么不帮这个孩子求情?”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正在走神的宁思醒吓了一个激灵。
她回过神,无声地笑了笑:“有用吗?”
“有没有用,总要试过才知道。”宁未知说,“你是妈妈,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真就这么狠心?”
“妈妈”,“第一个孩子”,“狠心”这样的字眼刺激得宁思醒差点儿失态,险些失口反讽了一句“有你这个爸爸狠狠心吗”,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毫无意义。
何必呢。
她轻摇头,继续扭着头看着窗外。
“算了吧。”
何必让一个无辜的生命出来受苦。或许有一天,也会有另一个人将这个孩子压到镜子面前说“你的出生,即是原罪”。
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幸,或者不幸,到她这里为止就好。
宁未知冷冷的声音传进她耳里,带着一点嘲讽的笑。
“宁思醒,你的心也挺狠的。”
宁思醒已经不太愿意听他说话了,自动将他的声音屏蔽起来。
车子驶进了地下停车场,看不到雨,看不到行走的人,宁思醒觉得车窗外的风景陡然失色,懒得再看,无聊地闭上了眼睛。
汽车在某个车位上停下,她听到宁未知冷着声说了句:“到了,下车。”
宁思醒慢慢睁开眼,打开车门,跟在宁未知身后,进电梯,上楼。
带着情人来堕胎,对宁未知来说,哪怕算不上丑闻,也绝称不上好事,宁未知自然不会选人满为患的三甲医院。这家私人医院更偏向于疗养这一块,环境清幽,一路上除了医护,几乎碰不到其他人。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约五十岁的女医生,看起来倒是挺慈眉善目的。
“我们还是先抽个血,确认一下,再拿方案,您看行吗?”
宁未知点头。
马上有年轻漂亮的小护士带着宁思醒去抽血。
等结果时,宁思醒没去那位医生的办公室,一个人站在落地窗边看外面的雨。
第二次见宁未知那天,也正下着雨。
宁思醒会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宁未知给了她一把带着两个耳朵的雨伞,非常漂亮,非常可爱,对五岁的她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宁未知蹲在她的面前,笑容虽淡,却十分温柔。
“要跟哥哥回家吗?”
宁思醒其实更想要妈妈,或者爸爸也可以,只是她懵懂地意识到,她没有爸爸妈妈了。
而眼前的这位哥哥,笑得那么好看。
她攥着那把带着耳朵的小雨伞,轻轻点头。
“好。”
那是这段孽缘的开始。
宁未知当然不可能真的带她回家,他只是给了她一个落脚的地方,一个照顾她的保姆阿姨。
那套房子不算新,也很小,只有两居室,保姆阿姨占了主卧,宁思醒住的客卧为了节省空间,床是贴着窗口放的。室内采光不好,房间里整天暗沉沉的,所以宁思醒总喜欢站在床上,用小手将窗帘刷一下拉开。
窗户也很窄,外面是被乱拉的电线切割得四分五裂的天空。
即使是东浦这样的一线大城市,也并不全是光鲜亮丽。
保姆阿姨姓什么宁思醒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个人很凶,总是骂她。
十多年之后,长大的宁思醒大概可以猜出,阿姨的态度,其实应该是宁未知的授意,可对于当时才五岁的她来说,却将宁未知这个总喜欢笑的大哥哥当成了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原来很久以前,在没有撕下伪装的时候,宁未知也曾经对她笑过啊。
“宁小姐。”小护士轻声叫道。
宁思醒回过神,看着她手中的那页纸:“结果出来了吗?”
小护士笑着点头:“恭喜啊。”
宁思醒愣怔了一下,努力扯了下嘴角:“谢谢。这个给我吧,我拿给宁……未知看。”
小护士露出一种“我懂你”的眼神,笑着目送宁思醒往来时那间办公室走。
在她进门的一瞬间,室内安静下来。
宁思醒慢慢走过去,将那张纸递到宁未知面前。
她没有看那上面写的内容,因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宁未知盯着纸上的内容看了许久,抬头。
“安排手术吧。”
医生很轻地点头:“先做一些检查,确……”
“不用。”宁未知直接打断她。
医生嘴唇微张,似是想解释点什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那我说一下方案吧。她现在……”
“选最痛的那一种。”宁未知再次冷冰冰的打断她。
医生彻底沉默了。
宽敞的办公室里,只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
宁思醒站在那里,双眼和思想一起放空,好像他们讨论的这些,和她完全无关。
终于,医生站了起来。
“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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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今天要手术,宁思醒特地穿了条裙子,黑色的,修身款,更衬得她多了一种瘦骨伶仃之感。
她站在那张窄床的旁边,看着一个护士往上面铺了一层蓝色的一次性垫子。
而那位医生,正在往手上戴手术时用的一次性橡胶手套。
“你把内裤脱了,躺上去,脚蹬在这个上面。”医生说。
大概是看宁思醒一直未动,她又轻声安慰了一句:“不用太担心,是会有点痛,但很快的。”
宁思醒点了点头,眼睛却没办法从护士手上的那堆认不出名字的器械上挪开。
金属碰撞的轻微叮咚声,落在她耳中却如惊雷。
深深地吸了口气,她慢慢弯下腰,将脚上的小白鞋一只一只脱掉,然后单手伸到裙子中,一点点往内裤往下褪。
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让什么样的人做自己的父母,她也是。
如果她注定一定要来这人世一趟,她并不想做丁文泽和夏绮的女儿。
或许,这个孩子也是这样想的。
要有多不幸,才会做宁思醒的孩子?
宁思醒闭了下眼睛,没再犹豫,平静地躺到了那张窄窄的床上,按照医生的要求放好两脚,护士拉了把她的裙子,将她的**部分完全暴露出来。
在略微的羞耻感中,宁思醒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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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亲眼目堵了一起命案,凶手还是自己的父母,而死者的血曾经溅到了她的脸上,五岁的宁思醒有一段时间整夜整夜的做恶梦,常常高烧不退。
保姆阿姨自然不会安慰她,她只会因为宁思醒吵得她没睡好而发火。
所以,当宁未知第一次来这里探望她时,宁思醒怯怯地攥住他的衣角。
“你能留下来陪我吗?我害怕。”
十五岁的宁未知还不像现在这么冷漠,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点了点头。
晚上两人一起挤在那张一米宽的床上,宁思醒不自觉地往宁未知身边挤。
他的身上很凉,贴上去会很舒服。
她知道自己大概是病了,可是她怕打针,怕疼,从来不喜欢去医院。
妈妈以前就总爱把她往医院送,一点点不舒服都紧张得不得了,让医生拿针扎她。真是讨厌死了。
而未知哥哥多好啊,完全不会勉强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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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忽然被人紧紧攥住,力道太大,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箍得她骨头要断了一样。
宁思醒猛地睁开眼睛,正对上宁未知没有一丝情绪的眼神。
“穿好衣服,下来。”
宁思醒略微有点不解,看一眼身边,医生和护士都站到了一边,神色间稍微有点尴尬。
宁思醒默默地在心中叹了口气,拉下裙子,收回腿脚,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收拾好自己。
下一秒,她整个人被宁未知拉着往前一冲,差点儿没摔倒。
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进了电梯,一路沉默着向下,又被他拽着走到车边,最后被他一把塞到车后座。
宁未知从另一侧上了车,重重阖上车门。
“开车,去墓园。”
司机说了句好,立即发动汽车,离开停车场,将车子驶入雨幕中。
这样的鬼天气,墓园里自然一个人都没有。
司机拿了伞递过来,被宁未知一把推开。
他站在雨中,打开了宁思醒这一边的车门。
“下车。”
雨太大,只这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已经将他全身打湿。
宁思醒在心中叹息,一步跨到车外。
雨兜头浇下,只几秒钟,她就觉得眼睛都睁不开。
宁未知握着她一只手,拽着她一直往前走。
衣服全湿透了,黑色的连衣裙紧紧地裹着她,绊得她迈不开双腿。
终于,他们在一座墓碑前停下。
宁如玉的墓。
这是宁思醒第一次来这里,可是看到墓碑上那张相片的第一眼,她就认出,这是那个和她爸妈争吵的阿姨。
宁如玉。
这是宁思醒拜祭了十多年的人。
刚搬到那个陌生的新家时,每晚临睡前,保姆阿姨都会拿一柱香给她,让她对着前面的牌位拜祭一番。
保姆阿姨说,这是未知哥哥死去的亲人,她能住在这里,是未知哥哥的恩惠,所以她要乖,要照顾好未知哥哥的亲人。
宁思醒其实不太懂这是做什么,但她很乖巧地按照保姆阿姨说的那样做,拿着香,跪在牌位前拜了三拜,踩着小凳子,郑重地将香插到牌位前。
牌位上的三个字,她都认识。
宁如玉。
保姆阿姨说,这是未知哥哥的小阿姨。
这个习惯,宁思醒维持了十多年,当中换过好几任保姆阿姨,都不曾中断过。
最开始,她只是觉得好玩,后来,在她慢慢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后,她会在上香的时候,顺便和小阿姨分享自己内心的隐秘。
她是未知哥哥的小阿姨,会不会在某个梦里,悄悄地告诉未知哥哥,思醒很喜欢他?
应该会吧。
有风吹来,宁思醒被吹得一激灵,醒过神。
多么可笑啊,她愿意分享那些小女孩心思的人,其实是曾经的受害者。
如果宁阿姨真的泉下有知的话,大概要被她气死。
宁思醒有什么资格喜欢宁未知?
单薄的裙子被雨水打湿后,不断带走身体的热量。雨水模糊了双眼,让她看不清墓碑上的相片。
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最后,宁思醒慢慢地跪倒在宁如玉的墓碑前。
“相交”了十多年,她终于看清了这位阿姨的样貌。
真奇怪,记忆里那种模糊的狰狞面孔,竟然也会这么温柔地笑着。
从一开始,居心不良的是丁文泽,助纣为虐的是夏绮,作为他们的女儿,宁思醒无论反思反醒过多少次,她都不认为她罪。
可是,她还是承认,在这件事里,宁阿姨是唯一的受害者。
对不起,宁阿姨。
宁思醒默默地叹了口气。
我以后,不会再喜欢宁未知了,您放心。
眼前一阵阵发黑,宁思醒倒在冰凉的雨水里之前的最后一秒,她在心中向上天轻轻地祈祷了一句。
希望,孩子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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