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终还是没来得及说出心底的疑问。
大抵是由于埃尔霍文小镇是终点站的缘故，从该站下车的乘客比他们预想中的要多出一倍。
老旧的站台成了细密的渔网，而它所处的土地正是风雨中摇摇欲坠的捕鱼船，而她们，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则成了被困于网中的沙丁鱼。
波伊尔·艾玛艰难地在其中穿梭，那双机敏的褐色眼睛警惕地观察四周。一旦发现人群中有空出的缝隙，就迅速补上。
拖未成年的福，她那娇小的身躯帮了她大忙，才过去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女孩就已经移动到了出口。
当然，一切也并非没有代价。
急于求成的结果就是她要时刻保持小心，以防被湍急的人流裹挟。
否则，就容易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件。
比如说，现在————
只听“嘭”的一下，两颗同样聪明、又同样急切的心撞在了一起。
剧烈的疼痛迫使波伊尔·艾玛不得不停下脚步，向后倒退至安全区域。机会转瞬即逝，没时间去计较对错。
她连忙抬眼，寻找此前瞄准的空缺，可到底还是来迟一步。
仅能容纳一人的缺口被以逸待劳的黄雀夺去，队伍再度达到饱和。
“别挤了，等这一批旅客走完——”随着车站管理员的高声叫喊，无法逾越的人墙重新合拢，而下一次机会得在五分钟后。
波伊尔·艾玛只好留在原地等待。
她举起手，揉揉发红的额头。此行的目的地进在咫尺，望着不远处的大门，她不禁低声抱怨道：
“真倒霉——”
“真倒霉！”
有人和她发出了相同的抱怨，波伊尔·艾玛惊诧地循着声音，侧头看去。在她的左手边，正是刚刚意外和她撞到一起的女孩。而此时，女孩也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恰巧对上波伊尔打量的视线。
就像是命运的安排，在种种巧合的交融下，两个极为相似又截然不同的灵魂遇见了彼此。
四目相对，在这一刻，她们的思绪意外达成了统一，那就是——
晦气。
一山不容二虎，团队中的聪明人仅需一人足以。
大抵是出于同类相斥的原因，在对上视线的那一瞬间，女孩们几乎同时撇过了头。
尽管她们都伪装的很好，但气氛微弱的变化依旧引起了阿芙拉·泰特的注意。
体弱多病的女孩有着最敏锐的心灵，她察觉到了两人间转瞬即逝的火药味，担心事情朝坏方向发展的阿芙拉·泰特松开牵着母亲的左手，几步上前，挤进友人与陌生女孩的中间。
原本紧张的氛围因为第三者的加入变得和缓。
波伊尔·艾玛是两人间最早注意到阿芙拉·泰特靠近的人，也许是因为阿芙拉被夹在人群中艰难行走的身影太过显眼，也许是因为列车上短暂的相处让她熟悉了女孩的面容及气息……
总而言之，在看到阿芙拉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后，波伊尔·艾玛下意识用身体护住了对方。
靠着好友的搀扶，体型娇小的女孩总算在拥挤的人群中站稳了脚跟。她抬起头，朝着神情关切的好友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我没事，谢谢你，艾玛。”阿芙拉·泰特软软地说。
在表达完感谢后，她就将话题转回先前发生的撞击事件上。虽然波伊尔·艾玛的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势，但她额头上的红印也能证明之前的撞击力道不轻。
阿芙拉看着艾玛紧锁的眉头，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
吉普赛人的命运是流浪，这点疼痛对习惯了四处漂泊的独狼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
要是以前的同伴这么问她，波伊尔·艾玛可能还会嘲笑对方矫情。但现在，同样的事情，由阿芙拉做出来，她那躁动的内心却奇异般地平静下来。
“没什么感觉，一下就不痛了。”波伊尔·艾玛有些别扭地偏过头去。
有趣，简直是……一物降一物呢。
一旁被冷落的金发女孩不由发出了由衷的感慨，她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打量着乱入的“小鹿”，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搭话让身为社交苦手的阿芙拉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很少有同龄人会主动询问她的名字，阿芙拉心情太过紧张，连带着脸也涨得通红，“阿芙拉·泰特，身边的人一般叫我阿芙拉，你呢？”
“我是艾莉尔，艾莉尔·克拉米格。”金发碧眼的女孩微笑着伸出了手。
夏日的阳光为女孩披上了一层金纱，像是身着华服的公主。艾莉尔背对着太阳，而那纯白到无法直视的光球正巧待在她脑后的位置，如同神像头戴的冠冕。
像是……宗教画里的天使一样。
好漂亮的人！阿芙拉不禁放轻了呼吸声。
岑止云注意到前面发生的动静，自从见到幼年时期的阿芙拉女士后，他就认定小阿芙拉是回忆的中心人物，一直在暗中观察女孩的举动。
新角色艾莉尔·克拉米格的登场自然也在他的观察范围内，只可惜因为位置的原因，他没能看清艾莉尔的长相。高大的人墙也多少阻碍了他的视线，但老鼠麦克就不同了——
拖了异变的福，隔着人群，它仍然能轻松地锁定目标。
更何况艾莉尔的声音还极具标志性。
“是她，是她！哈哈哈哈，我就知道，这三个疯女人是一伙的……终于找到她了，真相近在眼前！”老麦克在看见艾莉尔的瞬间，就激动地大喊大叫起来。
为了能凑过去，它甚至主动从岑止云肩上跳了下来。刚一落地，就不管不顾地撒开腿丫子朝金发女孩狂奔而去，速度惊人。
一只无法被人看到的老鼠，在人缝中左拐右拐，像道闪电，在无数双鞋子间穿梭。
只一眨眼的功夫，便跑到艾莉尔面前。
如果艾莉尔在这时低头的话，她就会看到一只灰褐色的胖老鼠，趴在她腿边不远处的地方。但是，由于老麦克是独立于回忆之外的存在，金发女孩无法看见它，自然也意识不到它的存在。
它想干什么？岑止云不解地看着老麦克的反常举动，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梦境的主人似乎也察觉到不对，随着一声轻响，悬挂于天空正中央的太阳越变越大，像个不断膨胀的火球。
橘红色的光亮之下，周围的景色都蒙上了一层雾似的色彩，朦胧不清。
老麦克神情癫狂地朝女孩扑去，它要赶在被梦境彻底异变之前，通过她在阿芙拉回忆中的影像，进入到艾莉尔·克拉米格的梦中去。
嗡——
梦境开始坍塌。
太阳停止了变大，奇异的嗡鸣声在四周回荡，逐渐充斥整个空间。
岑止云在心中暗叹不妙：不好，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梦境认定为入侵者，得阻止它才行！
他立刻采取了行动，快步冲近人群，想要在老麦克成功碰到艾莉尔前拦下它。但可惜的是，他意识到的太晚了，现在老麦克和艾莉尔的距离只剩不到半米。
来不及了！
岑止云停下了脚步，就在老麦克即将要得手的那一刻，变故出现了。
艾莉尔·克拉米格若有所思地回过了头，她似乎察觉到了恶意的存在，转身面向后方。也就是这一刻，岑止云终于得以看清她的面容。
那是……什么东西？
难以言明的恐惧让岑止云几乎要吐出来。
艾莉尔不解地歪歪头，金麦般的发丝规规矩矩地搭在女孩的肩上。她抬起头，面孔中央是黑色的漩涡。原本应该是五官的地方，空空如也，仿佛被某种伟力抹去。
又或者，不是女孩没有脸，只是我……看不见？
无法认知，无法理解。
不可直视。
咔嚓，一道道狰狞的裂隙出现在牢不可破的蚕茧表面，它们顺着世界脆弱的薄面，像蛛网般蔓延开来。
最终只听见“嘭”得一声。
梦境炸开了花。
世界毁灭，一切的自救手段都丧失了意义。最后，映入他瞳孔的是冲天的火光，岑止云缓缓合上双眼，在巨大的冲击波下，失去意识。
死亡…很安静。
它就像是轻轻吹过的一阵风，又或者是飘落在湖面的羽毛。它是永恒，又是刹那。
不知过去了多久，岑止云再次睁开了双眼。
我这是在哪……？
放眼望去，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失去意识后，他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陌生的、什么也没有的空间。
没有风，没有死物，甚至连一丝一毫其他的颜色也没有，简直像是被困在了封闭的白色的蛋壳中。
好在这片纯白的空间并不是只有他一人。
“你是谁，又为什么在这里？”岑止云下意识后退几步，警惕地打量着空间里的第二人。
那人一袭黑袍，伫立在空间中心的位置。听到岑止云的问话，也不回答，只是如同被逗乐了一样，用沙哑的声音哼笑了两声。
“好滑稽的问题，被梦境排斥，掉出梦境后的人还能出现在哪？自然是梦的边界。”黑袍人说着，笑意愈深。“至于我是谁……”
“你不是应该从一开始就猜到了吗？”
啊，是啊，仔细想想，我其实早就集齐了能回答这个问题的线索。
尖锐的应答声，莫名消失的房间主人，异变的阿芙拉女士和她那联通梦境的巨嘴……不会有错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黑袍人，他/她的真实身份一定是——
波伊尔·艾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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