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斗转星移,半月后。
阮翛然在东宫这些日子,倒也不是多难挨。
她负责更衣传膳,每晚当值一到子时便可回房歇着。她并无特殊优待,房间则是与陈司闺共用。
虽说不用做其他苦力的活计,可每日太子一入御书房读书,陈司闺便不准她用午膳。
美名其曰,说是让她克己口腹之欲,实则是想饿瘦她。
陈司闺盯得紧,晚膳又得相陪萧莫言,哪里敢多吃一口。真真是饿得心慌难耐,下颚都有些收拢,不似之前那般圆润。
她无意听那些东宫的宫人,暗地里议论有关萧莫言的流言蜚语。
说是萧莫言不近女色,未选妃前元德帝前前后后,曾塞了不少年轻美貌的内官到东宫。
可萧莫言却都视若无睹,整日与那个俊俏的太监秦荣形影不离。
传言更甚,说是萧莫言有断袖之癖。
这些日子,阮翛然留心观察。萧莫言确实如流言蜚语所言那般,对宫娥,女内官冷若冰霜。
对那个俊俏的小太监秦荣,倒是和颜悦色。
这日,暑热正盛。
陈司闺毕竟上了年岁,午后在房内小息。
阮翛然趁机溜去后厨,想要填饱肚皮。
后厨之人自然识得阮翛然,可她不知陈司闺早已交代下来不得给其吃食。
“阮内人,不是我等小气,实在不好不从陈司闺的话。”后厨掌事赔着笑脸,如实相告。
阮司闺捂着腹间,鼻尖萦绕着各种食香。她吞了吞口水,满脸怅怅不乐。
却又不敢耽搁返回,生怕被午睡醒转的陈司闺发觉。
她一出后厨,却被一个年轻有几分姿色的宫娥拦下。
“阮内人,我是包侧妃的贴身侍婢,姜儿。侧妃想劳阮内人问一问,太子殿下何时召见侧妃?”
侧妃包凝月,虽说朝华阁离得最近,可萧莫言一次未去过。
或是端着身份,包凝月也未主动来寻过太子。
良娣与良媛倒是赶来两回,全被那个秦荣给打发了回去。
阮翛然看着姜儿年岁与之相仿,有些为难客气道:“姜儿姐姐,这种事情,我一个小小的内官如何能过问。不如,你去问一问秦公公吧!”
腹间咕噜作响,阮翛然只想赶回去喝些茶水压一压。
姜儿闻之一瞬变脸,怒道:“哼,我家尚书大人,自会为我家侧妃做主的。”
话毕,回身径直离开。
阮翛然自然听闻过包家,那包凝月的祖父包不修。包不修休致前,曾手握兵权更是皇城禁卫统领。更有侯爵爵位在身,封号长宁侯。
她父亲包闻仁位及右尚书,若非包凝月是庶女,只怕太子正妃的位置便是她的。
阮翛然腹间难受,抬首瞅了一眼如火骄阳。眼前模糊,登时一黑晕了过去。
天际朦朦胧胧,暮色浸染苍穹。
太子寝殿内,冰鉴里冒出缕缕寒气。
陈司闺领着宫娥,奉膳入殿。秦荣伺候萧莫言更衣,更换了一件,青梅色素纱交领长袍。
萧莫言凝了一眼摆放膳食的陈司闺,疑惑道:“阮内人呢?”
陈司闺倒也不遮掩,如实道:“那丫头病了,老身让她今日歇着了,不必来伺候了。”
“病了?可有请太医过来瞧瞧?”萧莫言凤眼微蹙,见陈司闺摇首,遂命道:“秦荣,去请太医过来,给阮内人瞧病。”
秦荣应声出去,陈司闺忍不住小声提点道:“殿下,若让旁人知晓,您对一个内官上心,怕是她命不久矣。”
萧莫言立时寒了眼眸,阴沉道:“陈司闺,本宫自有分寸。”
萧莫言没了胃口,浅浅随意用了几口,便命人撤了膳食。
那边房内,早已醒转的阮翛然,仍旧懒懒散散躺在床榻上。
闻见房外有脚步声,慌张闭目假寐。
开门声,接着有人到了床榻前。
“李太医,您快给瞧瞧。”
阮翛然分辨出是秦荣的声音,接着感到有人搭了她的手腕诊脉。
“这位内人,只是受了些饥饿,加上受了些暑气,一时气血不提,昏厥罢了。好好用膳,便无事了。”
阮翛然暗自庆幸,还好她装睡化解了尴尬。
秦荣乐颠颠道:“无事便好,有劳李太医了。”
闻见二人离去,阮翛然方敢睁目起身。
腹中酸楚难耐,不由发愁今日的晚膳没了着落。
少倾,秦荣竟送来一些吃食。顺道嘱咐她,明日随他一同去御书房伺候。
翌日一早,阮翛然入殿伺候萧莫言更衣。
黄花梨木的屏风,描画着远山浮翠。
一眼望去,似乎当真有浓郁阴凉,可驱散暑气一般。
萧莫言足足比阮翛然,高上半个头。她俯身轻柔为萧莫言,扣上镶玉腰封。
“殿下,好了。”阮翛然回禀间,仰首相望。
萧莫言低首相对,几欲贴唇而语。他唇角含笑,压着声色低道:“听闻,你是饿昏过去的?”
阮翛然只道萧莫言,取笑于她。本就贴身相对,她蓦然羞红脸颊,生硬颔首称是。
却见萧莫言握住她的一只手,似有感慨道:“挨饿的滋味不好受,你莫要听陈司闺的话,你如此便很好。”
阮翛然察觉太子眼眸里,一闪而过的恨意。不知为何她竟不禁猜测,大约他这个太子这些年做得并不如意。
男女授受不亲,何况若被人误以为她想勾搭太子上位,还有何安宁日子。
阮翛然慌忙抽出了她的手,催促道:“殿下,再耽搁下去,该误了时辰了。”
萧莫言不搭话,先行离开屏风后。
阮翛然舒了一口气,抬足追了上去。
这宫里人生地不熟,她紧随在秦荣身后。
经过几座宫殿,行经御花园。
园中碧波荡漾,荷花娇嫩。垂柳扭腰作态,树上莺歌欢啼。
阮翛然无心欣赏景致,偷偷打量了一眼步撵上的萧莫言。
萧莫言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冷若冰霜。可他偏又目朗唇红,添了几分阴柔之色。
心中一时茫然,究竟哪副才是萧莫言的真正面目。
萧莫言对她客客气气,又有几分温柔。可她私心觉得,那是萧莫言看在从前的交情上方会如此。
一别五载,莫说萧莫言,连她都性情大变。
“太子殿下。”一个清朗的男子声传来。
阮翛然回神,发觉已然到了御书房殿门外。
秦荣上前扶萧莫言下了步撵,阮翛然偷瞄见一个紫衣锦袍的高大男子。
那男子面容英挺,仔细分辨竟与萧莫言有两分相像。
只是那男子眼神中,有藏不住的狠厉。并非表面那般谦逊有礼,似乎有些假善。
或是这份伪善,即便是风度翩翩。阮翛然只觉得这个男子,如潜伏蓄势待发的猛兽,令她感到隐隐不安的危险。
萧莫言与那名紫衣男子,并排入了御书房。
秦荣与阮翛然便候在院中,若有吩咐自然会唤她等人。
阮翛然张望见,御书房中有三男一女。
秦荣倒是个热心肠,低声为她解惑道:“方才碰见那位是康亲王,沈如山之子,沈子夜,沈世子。群青衣衫那位,是安郡王萧莫昱。剩下那位是沈世子的妹妹,无忧郡主。”
阮翛然依旧不明,这些人都是何方神圣。
秦荣摇着宽袖扇凉,那皙白的面庞略有红晕,乍一看当真像个粉面的娇女子。
见阮翛然不吭声,秦荣又道:“当今陛下,有两个同胞兄弟。先皇女帝的夫家姓沈,康亲王随了父姓沈。那个安郡王是陛下三皇叔的长孙,对了,你应当认识林千帆,林小侯爷吧?”
阮翛然颔首,此时后知后觉明了,轻声道:“如此说,林小侯爷的父亲与安郡王殿下的父亲是亲兄弟?”
秦荣摇着衣袖,笑道:“正是如此。”
阮翛然方想起,从前无意听父亲议论过。若非顺昌王病不久已,太子之位绝不会落在萧莫言身上。
一夕千念,登时明了方才那个沈世子的敌意是何故。
“秦公公,太子殿下这些年,在宫中过得如何?”
声落,方觉不妥,又心急道:“我的意思是……”
秦荣似乎并不在意,唉声叹气道:“太子殿下一入宫,秦荣便奉命伺候左右。”
秦荣顿言,左顾右盼一番,方才小心翼翼道:“起初太子殿下,是养在皇贵妃名下的。可皇贵妃没了先太子,岂会容得下太子殿下。又不好责打,便克扣吃食,隔两日方有一顿粗茶淡饭果腹。”
秦荣忆起那段日子,潸然泪下哽咽道:“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自己都吃不饱,还将半碗饭分与秦荣。”
阮翛然如梦方醒,萧莫言今日所言何意。正是因他受过忍饥挨饿的苦楚,才会有所感慨。
一时她心口酸楚,明了萧莫言为何变成如今这般。
皇权之争如履薄冰,他在这宫中活得不易,又怎会还是从前那个憨厚之人。
“陛下,驾到。”通传之声,令秦荣与阮翛然慌忙跪地伏首迎驾。
元德帝下了早朝,便来御书房考问功课。
王公公搀扶着元德帝,行经阮翛然面前忽然止步。
元德帝居高临下俯视,冲阮翛然不冷不热道:“你是那个,太子的同乡?”
“回陛下,奴婢阮翛然。”阮翛然不敢抬首,伏地朗声应答。
元德帝又瞅了一眼秦荣,面露不悦道:“小荣子,太子怎地还未召幸?”
秦荣身子一抖,颤声回道:“回,回陛下,太子殿下不愿……”
“没用的东西。”不待秦荣言毕,元德帝便怒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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