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死讯从端脑传来，他像一台机器被操控着摁下了暂停键，肢体与大脑同时停止运行。他颤颤巍巍地举起缺失指头的那只手，懊悔的情感充斥他的内心：如果早一点下决心，他一定、一定可以买下父亲的命的。
他出神地望着残缺的手指，脑子里一团乱麻。医生们、护士们、病患们以及他们的家属，急急忙忙、熙熙攘攘绕过他。
他无法思考，耳边细细碎碎的声音清晰得可怕——家属们的交谈声、医护人员推着急救病床的跑动声、时钟滴滴答答的转声……
这一刻，他好像脱离世界站了出来。后知后觉，自己被世界彻底遗弃了。
耳边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远，心脏剧烈跳动的声响愈发响亮，他的视线越过手指，看见瓷砖地板上倒映的自己……
滴滴滴——
刚办理好入职手续的祁鸣伸手摸了摸安在脖子左端的数据接听器。
王瀚宇解释：“这是顾客来了的意思。C级的，正好适合你这样的新人来做。”
“不同等级提示音会不同？”
这是祁鸣第一次使用脑内链接人工智能。扎进体内的时候有种异物入侵感，过了好久她才勉强能忽视这种感觉。不过机械音直接输入脑海的体验还是奇妙、很怪异，她不太适应。
“没错，小姑娘真聪明！”王瀚宇竖起大拇指，“暂时不用管别的等级。等你熟悉了工作流程，伊内斯会渐渐给你派发更高难度的工作。你是新人，这次工作我先带你一起做，下一次可就是自己一个人了哦！”
祁鸣点头示意了解。
“别担心，C级患者潜意识通常没有什么攻击性。不会有什么问题。”王瀚宇起身领着祁鸣前往传输室，一路上各种安抚祁鸣，顺便简单介绍了一下工作流程。
理论学校大多都教过，实践倒是第一次。祁鸣维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心跳加速透露出她的紧张。
大数据判断出她的情绪，脑内机械女声提醒「意外情况受到检测，会启用紧急防护措施，保护每一位员工安全。请工作人员放心进行工作。」
伊内斯一出声，祁鸣警铃大作，发觉是刚链接的脑内人工智能才放下心来。
有人在脑子里说话的感觉真的很怪。
王瀚宇察觉到：“不习惯伊内斯的存在？我第一次的时候也是这样。”
“对，感觉不自在。”祁鸣说。
“人工智障而已，别太在意。”这位三、四十岁的大叔撇撇嘴、耸耸肩，“上次我拉屎，她说检测到我情绪过于激动。”
“……”拉屎都不断开链接吗。
王瀚宇是个长得严肃的顶级话唠。虽然祁鸣一直“嗯嗯哦哦”，但他依旧坚持不间断地聊天，从拉屎、人工智障持续聊到“我们到了，这里就是传输室”才闭麦。
祁鸣总算得以清净，她打量起传输室。四面八方全被刷白，一排排一列列一模一样的仪器与房间尽头一齐延伸至视线范围之外。来来往往有手握纸笔，身着白衣的记录人员；还有穿得各式各样的，这类和祁鸣一样，是心理治疗师。
很安静，耳边最大的动静来自仪器运转。
像科幻片里的奇妙空间。
按照伊内斯提供的编码，祁鸣找到了自己的工位，就在王瀚宇旁边。
每个人的工位都是一个躺椅，由拳头粗的金属圆柱撑着，和地面有一个台阶的距离。
王瀚宇乐呵呵地抓着椅子，迫不及待地脚一跨坐上去：“我给你做个示范怎么链接。”
祁鸣：“好。”
这是一个学习经验的好机会。她认真地盯着王瀚宇，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动作。
只见王瀚宇坐正身子，紧接着猛然躺下！
躺椅左右立刻刺出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数据线，不约而同插进王瀚宇身体。
王瀚宇嘴角抽搐，笑得很勉强：“关键就是……放轻松……还怪疼得嘞……”他的声音渐渐虚弱，直至消失，不知道死了还是已经进入目的地了。
祁鸣：……？
祁鸣呼出一口气。
她视死如归，学着王瀚宇。
坐正，深呼吸，躺下。
强烈的刺痛转瞬间遍布全身。她顿时紧绷起来，从太阳穴钻进大脑的一股冷意，令她冷汗直流，无意识瞪大的双眼蓦然失明陷入黑暗……恐惧浮上心头。
与此同时，痛感迅速退下，眼睛渐渐恢复视觉，入目的不是先前输入室洁白的天花板，而是互相紧靠、向灰暗天空不断探出的楼。
她瘫在地上，知道已经到达患者潜意识了，想开口找王瀚宇，可张嘴能发出的就只有喘息声。
“来啦！”熟悉的声音。
王瀚宇的脸在祁鸣眼里不断放大——祁鸣可以看见他脸上没刮干净的胡渣。他蹲了下来，搀扶起祁鸣。
“真的痛死了！虽然做过很多次了，但果然还是很难受啊——你先缓缓吧，不急不急哈。”
祁鸣艰难地点点头。即使刺痛消失，身体记忆仍旧在回味痛觉，对于第一次体验这种痛苦的人来说确实该缓缓。
休息片刻，她观察起这位病人的潜意识梦境。这是一个很写实的梦境，至少环境是这样的。与她常见的市区没什么不同。
霓虹灯闪烁着变换色调，晕染着城市独具一格的氛围。通天高楼密密匝匝，不同文字的广告牌纵横交错，抬头隐隐约约能够瞥见灰蒙蒙的天空一角。
空气很闷热，从上落下的雨滴“滴滴答答”地打在地面上的水洼里，少量砸在她的头顶，也是温热的，仿佛刚从眼眶流出的泪水。
王瀚宇突然想起什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朝她笑笑：“忘记跟你说了。”
“什么？”祁鸣愣了愣。
“哈哈哈，病人的资料，我还没发给你。”
祁鸣：……
痛得完全忘记了这档事儿。
交接信息用的端脑。这是近几年新兴科技产业，通过植入大脑方式，将人脑信息处理模式接轨电脑数据网络，再由意识操纵脑内数据。
可以简单理解为直接脑内上网。
不过年纪较大的很少愿意动这样的手术。
祁鸣略微诧异，原来与外表稳重知性不同，除去话唠属性，王瀚宇是个追逐潮流的中年男人。
王瀚宇向祁鸣要了端脑id，不过一会儿，一个叫做“飒气逼人的王”给祁鸣发送了一条好友申请。
祁鸣瞟了一眼王瀚宇，得到王瀚宇肯定地八颗大牙微笑，和一个大拇指。
看来这个飒逼就是王瀚宇。
她通过申请，王瀚宇发来一个文档，是梦境主人的个人资料。
杰里德·里克，听名字不是本区人。17岁。母亲早逝，与父亲相依为命……
祁鸣一目十行，眉头越来越紧，她迅速将文档阅完。
“有点可怜对吧？”祁鸣寻声看去，王瀚宇正抬手掌心朝上接雨，他一改先前活宝模样，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认真地继续说道，“梦境由潜意识产生，折现着患者最真实的内心。虽然他被治好也得接受官方惩罚，毕竟人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但作为心理治疗师，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个——治好我们的病人。”
“毕竟他们也不是自己想生病的。如果治好后刑满释放，说不定他还会有新的人生。”
新的人生吗……祁鸣对此不以为然。
信息化时代，他的行为会终身被记入档案，所有人都能查阅他所犯下的罪行，无论他曾经经历多么悲惨，无论他当初是否走投无路，没人会替他买单。
他只有一个结局。
但祁鸣没有反驳，只是沉默着点点头。
王瀚宇只是想发表自己的看法，而非想要了解她的看法。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可能会带给他不好的印象。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想法被不认可。
“接下来我们要去找他。”王瀚宇又兴奋起来，打了个响指，“从文档上提到的几个地方去找。”
祁鸣：“文档上提到的有海利清理公司，德吉制药厂，光明医院。”
“海利清理公司不用，那是他父亲工作的地点。他的意识不会留在那里。”王瀚宇低头盯着脚尖，边说边绕着祁鸣走了个圈，“至于……德吉制药厂，其实我觉得在光明医院可能性更大。”
祁鸣没在意他，不假思索：“在德吉制药厂他是主动让自己受工伤的。而光明医院里他接收到父亲的死亡通知书，他在那情绪达到临界点。”
呦。明明第一次，但思路很清晰呀。
王瀚宇顿步，笑眯眯地摸着下巴：“不错呀！你说得不错，就是这么回事儿。C级任务简单吧？”
“目前看来不算难。”祁鸣答道。
这孩子，不骄不躁。王瀚宇眼睛都亮了，笑得更真切：“C级任务通常信息给得特全，比较好判断，安全系数高。”
他根据端脑地图导航光明医院，不忘带着祁鸣扩宽认知：“你可以看见这个梦境是特别真实的。但是再往上就截然不同了。”
“光怪陆离，毫无逻辑。就像真正的梦境。不能以常理判断……”王瀚宇迷醉地絮叨，仿佛沉浸在口中梦境。
祁鸣：“……蟑螂。”
王瀚宇回神，被打断不爽地“啊”了一声。
他从地图上移开视线，于是看见一个穿着工装，邋里邋遢的蟑螂，高高的触须摆动着，半驼着背从他右手边擦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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