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整理工程耗费的时间没那么久，三天之后，所有事情基本上都出了初步结果。
这天，警局破例停了其他部门的工作，将所有参与过这次涉黑行动的警察集中在一起，彻底地讲解和分析这次扫黑行动从开始到结束的全部过程。
过往十年里警局也做了大大小小的斗争，但都收效甚微，所以这次行动，尤其艰巨，也尤其可敬。
大报告厅里满满当当都是人，或年轻或年老，或站或坐，举目望去，神色都是清一色的肃穆，穿着军装别着勋章的人坐在最前面一排，他们面前摆着的热茶已经放凉了，都是一口未动。整个会议室里蔓延着某种默契的、神圣的安静。
昊远局长站在台上，那浑身上下扬起的精神气让这个中年男人看上去年轻了不少，握着话筒的手有些干燥，手背上有凸起的青色血管，一路延至他整理妥帖的警服袖口里，那沉重有力的嗓音在会议厅里回荡：“这次对三大黑手党的抓捕行为，虽然说历尽波折，但总体来说还算顺利......”
“森蚺的工厂被炸毁后，枪/支黑市也随之瓦解，海滨目前所有的非法管制枪支将在下周集中销毁，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我们将抓紧时间肃清海滨剩余的黑手党势力，相信没有了枪支的威胁，推进工作会容易得多，伤亡也能大程度减少.......”
演讲台上放着稿子，但是这位H市公安局的正牌局长一眼也没看，因为一切早已熟练于心：“包括黑漆花、森蚺、黄金沙在内的三大黑手党势力的溃败，让H市的经济市场进入衰退期，大部分供应链也随之断裂，为此，我们将联合政府部门全权接管下港口，替代以往黑漆花充当的中间商地位，重新和海外建立起合法的贸易联系，同时扶持和补偿一些长期受到黑手党压迫的个体工商户，共同恢复海滨经济......”
台下一片寂静，昊远开始整理稿件，阳光穿过菱形窗投射进来，过于炽烈，让他有片刻的目眩。其实卧底计划和收网行动都是他起的头，讲完这一切后，他心头骤然升起一抹淡淡的尘埃落定的感慨。
宁吾的黑白画像在脑中闪过，他抬起那双过尽千帆的眼睛，看向最后几排上坐着的年轻警察们。
——海滨的正义，以后再也不需要用年轻警察的牺牲来实现了。
“下面就让我们刑侦科的新晋警察，希泽同志，按时间顺序详细汇报一下目前我们掌握的、关于三大黑手党犯罪行为的全部证据。”
希泽正站在台下最旁边的地方，他同样身着警服，一小片冰蓝色衣领贴着脖颈，领带和外服都黑得纯粹，两肩扛着警章，胳膊上贴着警徽，一排整齐的警号被绣在胸前。
年轻警察背脊挺直，那张青涩、干净的脸上隐隐有些紧张，握着档案袋的手有些出汗，眼神微微闪动，显然是不太习惯这种场合。
记者大叔半张脸藏在相机后头，从镜头中捕捉到了他的神色，冲他鼓励似的笑了，还偷偷举了一个大拇指，希泽目光柔和，回以感激一笑，低头深吸一口气，却瞄到了胳膊处的警徽上沾了一点点墙灰。
他伸手去擦，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一顿。
过了一会，他的动作更加小心了，慢慢地拂去墙灰，又重新抬头挺胸，一步步勇敢而坚定地走上了台。
“五年前，黄金沙开展高/利贷业务，这是他们首次涉入犯罪领域，在之后几年里又陆续开了地下拳场、金沙赌场等涉嫌聚众赌/博的非法盈利场所，同时提供绑架、勒索等犯罪服务.......”
希泽身后的屏幕上跳动着各种照片，有两个赌场的内景外景，还有堆在一起近一人高的借贷合同。
海风徐徐地穿堂而过，而他不为外界所扰，专心致志地陈述着，嗓音温和而平静，带着某种动人的说服力，那张年轻的面孔在经历了这几个月的风波后，如同抽芽的新枝，散发出了股股生气。
“目前，黑漆花的海外走私路线已经基本理清，涉及色/情行业的红曲也在不久之前被全面封锁，黑漆花的大部分人也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过往十年他们通过港口贸易垄断了海滨包括工商、建筑和运输在内的绝大部分经济市场，但是这种垄断并不是由正常商业活动造成的，根据我们的调查，近八成的海滨商人都受过黑漆花的各种威胁，以下是口供.......”
记者大叔摁下快门键，伴随着咔嚓一声，此次重大会议在相片中定格，将在海滨的历史中永久留存。
一个月后，
除了和黑漆花有直接关联的酒吧和会所，H市其他大大小小的店面都重新开张了，普通民众终于享受到了片刻的安宁，街巷的人流明显增多了。
没有了流血纷争，连警察都敢穿着制服在街头巡逻，那些听惯了枪响、闻惯了血味的海滨居民，都在心底深处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而希泽穿着蓝色的执勤服，正双手双腿抱着大树横向生长的粗枝，缓缓挪移，他微微抬头，看到了几寸开外的一只黑色小猫，还在不停呜呜哀叫。
这猫蜷缩起来，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小的毛线团，完全不知道它是怎么爬上几米高的树的，但下去可比上来难，它正因为恐高而瑟瑟发抖，绿色的眼瞳显得楚楚可怜。
希泽一边慢慢靠近，一边温声安慰：“别怕，带你下去。”
小猫的主人，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婆婆，正站在树荫地下，眯着眼看着：“小伙子，小心一点啊，别摔下来了。”
希泽一手抱着树干，一手把小猫揽进了怀里，双腿夹紧树干一点点滑下来，这是细致活，好在他很有耐心。后背被汗湿了一小块，那脖颈泛着淡红，他呼吸有点喘，应了一句：“没事，阿婆，我好了。”
那老婆婆接过猫，又从尼龙袋里拿出两个红彤彤的苹果递给他，亲切道：“来来来，吃点水果，补充一下水分。”
“这是我应该做的，”希泽现在整张脸都红了，慌忙推就，“不能拿您的东西。”
但姜还是老的辣，老婆婆说他不要就直接扔垃圾桶里，盛情难却，希泽万分珍重地把两个苹果抱进怀里，真挚地点了点头：“谢谢您。”
那两个苹果被他辗转抱到了报社，记者大叔从暗房里出来，洗手后顺便把苹果也洗了，咔嚓几口就给吃掉一个，望向门口，希泽正低头看着摆在最前面的那张报纸，头版头条占据了偌大的篇幅——那是关于黑漆花被警局摧毁的报道文章。
年轻警察模样认真，胸前的警服上还沾着几根黑色的猫毛，光是看着他站在阳光中，一种安宁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
记者大叔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里，毫无讲究，扯着袖子擦了擦嘴，走了过去：“又帮人找猫了？”
“嗯，这样挺好的，”希泽轻轻地放下报纸，“说明没太多恶**件发生，真希望每天都是这种平淡小事。”
记者大叔拿起最近几天的报纸，胡乱地塞进他怀里，大气道：“都送给你，不准给钱，算是苹果的回报。”
论处理警情，希泽游刃有余，但对于这种人情温暖，他还是过于礼貌羞涩，拒绝不掉，就只能红着脸说了好几声谢谢。
记者大叔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别这么客气，你们警局把我全部的照片都买过去存档了，我也算是做了一件记者该干的实事，现在成就感满满，至少以后不会再做装伪/娘卖盗版碟片这种事情了。”
他望着远方，回忆起自己的往昔岁月，什么潜入服装厂踩缝纫机成为年度标杆啊，切土豆晋级熟练工被餐馆同事举报啊，两个老大爷为了他装成的伪娘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啊，还有无数次冒着生命危险去拍那些黑手党的犯罪证据啊。
但他还没来得及感慨，就看见面前的小警察摸了一下通红耳朵，一双清澈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碟片？上次我好像又看到一些，是几个月前没有搬完吗？”
记者大叔登时脸色大变，只感觉身旁一阵风袭过，希泽已经进了里间。
他脚底抹油般飞快转身，疾跑进里间，同时疯狂呐喊道：“小泽！该上交的我都上交了！剩下的都是我的珍藏！珍藏啊！不打算传播的！！”
喧嚣渐散。
不远处的街道上依然人流如织、车流穿行，黑手党在这里留下的创痕虽未消，却在逐渐愈合，随着治安体系的完善，黑手党给H市居民留下来的恐惧阴影也将随着阳光的到来而逐渐消散。
同时，海滨所有的烂尾楼也统一被政府和警局接手了，初步打算是全部推倒，然后在清出来的空地上进行区域绿化，用以净化空气，并抵御海风对其他建筑的腐蚀。分割内陆和海滨的黑街区也被清理了一部分，政府的人奔赴百里，来到这片曾经充斥着黑手党恶名的土地。
海边，
贪烨抬手比划了一下面前这栋烂尾楼，旁边几个政府工作人员则举着图纸，等他发言。
“就一个月的工程，把这边全推了，海边这么好的风景不能浪费了，可以申请建个度假酒店什么的。”贪烨不是规划方面的内行，这么说纯粹是为了打消这些人初来海滨的紧张。
效果显著，举着图纸的人抹了一把汗，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墓地，心想这度假酒店最后得亏成什么样啊？
“算了，要不还是种树吧，比较美观。”贪烨摸着下巴，又转了一个念头，紧接着他目光移向海边，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后，那张俊美深刻的脸上浮现出几丝笑意，“你们会考虑橘子树吗？”
政府人员把种树列为了方案二，守在旁边的两个便衣警察接了一个电话，上前跟他说了几句话。
“没事，你们直接离开吧，我跟他说，”贪烨望着海边，回了他们一句，“他知道我在看他，不会随便乱走的。”
凡凉站在海边，穿着那条烟灰色的牛仔，裤脚微短，露出一半脚踝，浪声涛涛，他上身那件休闲外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这些衣服都没有兜帽，现在的他也不需要那种东西封闭自我，隔绝视线。黑漆花成为过去，黑手党身份带来的权利地位也消失殆尽，不怀好意的打量也越来越少，某些沉甸甸的东西从他身上悄然卸下。
但那张脸还是那么引人注目，好似上帝精心雕琢的艺术品，碎发漆黑，皮相冷白，那双狭长的眼睛一挑，凉薄的冷气就能直入人心。
凡凉从地上捡来几块石头，扬手，用力扔了出去，石头在水面上轻巧弹跳，飘飞很远，而他一直静静地注视着。
那七个大小不一的波纹扩散开来，因为阳光的折射，那些荡漾的涟漪如同火焰燃烧。
说来也巧，他现在站的地方，恰好是十年前他拼死泅渡、挣扎求生抵达的彼岸，而远方则是熊熊燃烧的偷渡船。
“扑通~”
另一道水漂声在旁边响起，凡凉冷眼看着那块小石头蹦出八个涟漪，刚好比他多一个。
贪烨拍了拍手上的灰，打算去拿他手上的石头，毫无察觉地笑问了一句：“想什么呢，这么专注？”
下一秒，凡凉错开他的手，把手心的石头全扔进了海里，好几道落水声同时响起，他回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黑漆花酒店那次，两人场德州/扑克，你为什么能连赢我三次？”
看得出这个问题困扰他很久了，隔了一个月记忆还这么深刻，贪烨听出他冷淡话语里的胜负欲，轻轻地笑了一声，自己动手从地上捡来了石头，这回只跳了五次，解释说：“其实很简单，算上平局，我们各自的胜率为百分之五十，连赢三盘的概率是百分之十二点五，概率虽小，却可能发生。而且我本来是打算输的那一盘就直接掀桌跑掉的，没想到运气好，一直等到第四盘才拿到一副必输的散牌。”
凡凉背对着他，沿着海岸边向前走去：“连输三盘的概率也为百分之十二点五，你运气也比我好。”
贪烨跟在他身后，走一步算一步，散步般悠闲，用开玩笑的口吻继续说：“在你面前，我什么时候赢过，不都是输。”
凡凉脚步顿住，转身看他，此刻他眉眼中属于黑手党的戾气已经消散大半，那眸子如沉冷的黑曜石，在不经意的瞬间折射出勾人的光泽，那是死神给予的美丽而危险的默许。
良久，他眯起眼睛，示意了一下那边已经驶远的警车：“他们跟你说了什么，跟黑漆花有关吗？”
这边离港口还有点距离，不过已经能看到穿梭在仓库间的港口工人了，他们脸上不再死气沉沉，个个眼底都洋溢着对未来的向往。福利体系完善后，港口背靠国家，和黑漆花统治时不可同日而语，所有变相剥削的规则都被取消了，这些工人们连搬货的力气都大了起来。
而作为黑漆花剩下的唯一一个干部，凡凉则被收押管制，由贪烨全权负责，协同肃清剩余的黑手党势力。可以说，他做了十年的黑手党，又将在警局用另一个十年去偿还犯罪的代价。
但现在他整个人的状态却十分放松，问话的口吻也如话家常，虽然要受到某人的监管，但鉴于那个人刚刚发表了“我永远是输家”等言论，他可以不予计较。
“是团长，”贪烨走到他面前，稍稍平静下来，“警局没有联系到他的家属，骨灰无人认领，现在已经收编入案，殡仪馆方面提供了一个墙位，你要是以后想去看，跟我说一声就行。”
黑漆花的头目，也是十年间海滨最有权势的黑手党，却落到一个骨灰无人认领的结局，凡凉垂下眼，思绪有那么一刻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他第一次被团长捡回去的那一天，过了一会，他才轻声说：“好。”
在此之前，贪烨已经事无巨细地把其他人的判决都告诉他了，有问必答，很有耐心。比如槐酒，因为黑手党生意还有恶意纵火等罪行，在凿凿证据下被注射处决。还有麻子，考虑到罪行很轻，被他开了一枪的贪烨也签了谅解书，最后只判了三年，他还年轻，三年的劳改生活足够让人重回正途了。
贪烨有心要暖眼前人，牵起那冰凉的手，神情沉敛：“凡凉，你知道为什么黑漆花在海滨扎根了十年，却在短短几个月就被连根拔起吗？”
凡凉冷冷地看他一眼：“难道不是因为你从中作梗吗？”
“.......”贪烨一时竟无法反驳，难以压制地勾起嘴角，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仍然紧紧握着他，“不是，不全是，你自己也说过，黑手党都是利益至上，这种由利益主导的关系是不会稳固的，很容易同室操戈。”
他继续：“而总有一些东西是利益所无法改变的。”
掌心的热度缓缓传过来，凡凉另外一只垂下的手也微微蜷起来：“比如？”
“黑柱能为了家人和团长反目，诗人也能为了心中的某些东西而选择牺牲，”贪烨停顿片刻，再次开口，“就连槐酒，当时为了杀你，都能放弃自己逃生的机会。”
“情感，追求，**，这些都不会因为利益或者是权势而更改。”
凡凉看着他抽出一只手，在那皮革夹克的口袋里摸索片刻，最后拿出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明明是大下午，贪烨的嗓音却像是浸过什么一样，缱绻又朦胧：“要说有什么东西凌驾于利益之上，永恒不变，比所有金钱权力建立起来的关系都要牢固。”
指节一凉，凡凉低下头，看到一枚铂金素圈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我只能想到这个，”同时，贪烨把另一枚戒指放在了他的掌心，那明亮深邃的眼睛远比阳光耀眼，“你觉得呢？”
等待没有持续太久，凡凉嗓音很轻，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黑柱跟我说，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属于我自己的自由。”
这些话不像是玉面阎罗会说的，但是他就是说了，还拿过了那枚戒指，动作时，手腕和手背上的黑色荆棘一同起伏，他反牵起贪烨的手。
贪烨听着这些难得一闻的真心话，微微诧异，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
一个警察卧底，一个位高权重的黑手党干部，两人的立场冲突如此强烈，以至于，欺骗、惊险和忌惮罗织成网，在险象环生的缝隙中对他们刀光剑影，行至此处，他们也算是爱得狰狞惨烈，深刻入骨。
凡凉把戒指推到他的指根，幽冷的目光落在其上：“现在我觉得，我比任何时候都要自由。”
贪烨抱他入怀，两人身旁是不断荡漾的海面，波光粼粼，而更远处的烂尾楼群在重锤之下轰然倒塌，如同黑手党一样，这些历史遗留的眼泪，终于从H市这座海洋女神的脸上缓缓流下，最终消失不见。
—正文完
非常感谢大家陪我看完这个故事，很荣幸能得到各位宝贝的青睐，甚至容忍我后期三天四天甚至最近五天一更的不规律更新
我记得每一瓶营养液，也记得每一条评论，没有大家的支持，我是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写完的！！
非常感谢234位朋友这半年来的不离不弃（鞠躬）！
还有两章番外，都是关于贪哥凉哥的，一星期内放出，稍等ing
2024.7.1会开下一本《这个npc他过分美腻》，
老实受&天之骄子攻的游戏副本闯关故事，宝贝们感兴趣的话戳我专栏可见
感谢此次相遇，期待下次重逢，无论如何，永远爱大家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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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利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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