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同白驹过隙，转眼已是二十年后。
北京城早已换了模样，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曾经的胡同小院大多消失在时代的洪流中，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住宅小区。陈宏军和肖春生也早已搬离了总署附近的那个小家，在城西一个环境清幽的高档小区安了家。房子宽敞明亮，带着一个大阳台，阳光能毫无遮挡地洒满半个客厅。
陈宏军已年过半百，两鬓染上了些许霜色，但身形依旧保持得很好，没有寻常官员常见的中年发福。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气质愈发沉静儒雅，眼神锐利却不失温和。三年前，他已从海关总署政策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功成身退。退休后，他没像有些人那样瞬间失落，反而更忙了——受聘为海关学院的客座教授，偶尔去给学生们讲讲课；被几家大型外贸企业聘为顾问，提供政策合规方面的咨询；闲时便在家看书、养花、研究茶道，生活充实而从容。
肖春生也比年轻时清减了些，常年的伏案工作让他的腰伤成了老毛病，但那股子属于军人和一线缉私人员的硬朗精气神却丝毫未减。他五十五岁那年，也从总署缉私局副局长的职位上退了下来。不同于陈宏军的“退而不休”，他是真真正正地开始了养老生活。每天早起打一套军体拳，然后去菜市场逛逛，回来侍弄一下阳台上的几盆辣椒和葱蒜，下午要么去小区老年活动中心下下棋，要么就窝在沙发里看军事频道或者新闻。话依旧不多，但眉宇间常年萦绕的凌厉已被岁月磨平了不少，添了几分平和。
他们的生活，像一汪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流淌着历经岁月沉淀的、深厚的温情。
肖延培在八年前安详离世。老人家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在儿子和（他早已默认的）儿婿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度过的，走得很平静。他的离去，带给肖春生和陈宏军的不仅是悲伤，更有一种完成使命后的释然与怀念。他们将老人的骨灰与早逝的母亲合葬，每年清明和祭日，都会一起去扫墓，雷打不动。
肖艳秋也老了，儿孙绕膝，享受着天伦之乐。她偶尔会带着孙子孙女过来住两天，家里便会瞬间充满孩子的嬉笑声。她看着弟弟和陈宏军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融入骨血的亲密，早已从最初的震惊、担忧，变成了全然的接纳和欣慰。她知道，春生这一生，有宏军陪着，是老天爷给的福分。
这天下午，陈宏军刚从海关学院做完一场讲座回来，脱下略显正式的外套，换上舒适的居家服。走到阳台，就看到肖春生正蹲在那里，小心翼翼地给他那几盆宝贝辣椒施肥，侧脸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专注，甚至带着点孩子气。
陈宏军靠在门框上，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光影勾勒着肖春生不再年轻的轮廓，鬓角同样有了白发，额头上也刻上了岁月的沟壑。但不知为何，在陈宏军眼里，这个人似乎从未变过，依旧是那个在什刹海冰场上耀眼飞扬、在他绝望时如同一束光般照进来的青年。
“看什么？”肖春生察觉到他的目光，头也没回，闷声问道。年纪大了，感官反倒似乎更敏锐了些。
“看你好看。”陈宏军笑着走过去，很自然地拿起旁边的小喷壶，给辣椒叶子喷水。这话若是放在二十年前，肖春生必定会瞪他一眼，骂一句“胡说八道”，如今却只是哼了一声，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岁月磨平了棱角，也让他们习惯了这种带着亲昵的调侃。
“晚上想吃什么？”陈宏军一边喷水一边问，“我买了条新鲜的鲈鱼，清蒸？”
“嗯。”肖春生应了一声，顿了顿，补充道，“多放点姜丝。”
“知道，去腥嘛。”陈宏军从善如流。几十年的相处，对方的口味、习惯，早已像呼吸一样自然。
晚饭后，两人照例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喝茶。初夏的晚风带着一丝凉爽，吹散了白日的燥热。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铺开的星河。
“今天去学院，那帮孩子问问题，挺有意思。”陈宏军抿了口茶，开始讲述白天的见闻。他声音平和，条理清晰，即使退休了，谈起政策和业务，依旧带着一种独特的魅力。
肖春生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句自己的看法，多是基于他多年一线经验的直观判断，往往能切中要害。他们一个从宏观政策角度分析，一个从微观执行层面补充，思维碰撞间，竟像是又回到了在总署并肩作战的日子。
聊完了工作，话题又转到生活琐事。陈宏军说起顾问公司遇到的一个棘手案例，肖春生则吐槽下午在活动中心下棋，老张头又耍赖。
“你说你都退休了，还操那么多心干嘛？”肖春生看着陈宏军眼角的细纹，忍不住说道。他知道陈宏军看似悠闲，实则脑子里从来没停下过思考。
陈宏军推了推眼镜，笑道：“脑子不动会生锈的。再说了，有点事做，日子充实。”他看向肖春生，眼神温柔，“不像你，真打算彻底当个闲云野鹤了？”
“我这样挺好。”肖春生靠在椅背上，望着远处的灯火，语气带着满足的慵懒，“打打拳，种种菜，下下棋。前半辈子够折腾了，后半辈子，图个清静。”
他说的是实话。从什刹海的顽主，到边境线上的战士，再到重伤复员的绝望，最后在海关重新找到立足之地，他的人生大起大落，如同烈酒。如今，能和陈宏军在这方安静的阳台上，吹着晚风，喝着清茶，聊聊家常，他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日子。
陈宏军看着他放松的侧脸，心里一片柔软。他知道肖春生是真的享受现在的平静。他伸出手，越过中间的小茶几，轻轻握住了肖春生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只手，不再年轻，皮肤有些松弛，指关节因为旧伤和常年的训练显得有些粗大，却依旧温暖而有力。
肖春生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挣脱，反而翻转手腕，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贴，传递着彼此熟悉的温度和心跳。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夜幕彻底降临，看着星星一颗颗亮起来。
“宏军。”肖春生忽然低声唤道。
“嗯？”
“你说……咱们这辈子，算不算圆满？”肖春生望着星空，声音有些飘忽。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桓已久。他们走了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和目光，如今回首，心中百感交集。
陈宏军握紧了他的手，目光也投向深邃的夜空，语气平静而笃定：“圆满。怎么不算圆满？”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我们有各自为之奋斗、无愧于心的事业；我们给了彼此一个家，一个能让灵魂栖息的地方；我们送走了长辈，尽了孝道；我们看着姐姐一家幸福美满；我们身体健康，衣食无忧，还能像现在这样，牵着手，一起看星星。”
他转过头，看向肖春生，镜片后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春生哥，别人有的，我们都有。别人没有的，我们也有。这难道还不算圆满吗？”
肖春生回望着他，看着这个陪伴了他大半生、从青涩到成熟、从依赖到相互支撑的男人，心中那片关于“圆满”的迷惘，瞬间烟消云散。
是啊，他们拥有了彼此，拥有了共同构筑的生活和记忆，拥有了历经风雨后愈发珍贵的平静相守。这，就是最大的圆满。
他用力回握住陈宏军的手，低低地“嗯”了一声。
夜风轻柔，阳台上并肩而坐的两个身影，在星光下仿佛凝固成了一幅永恒的画卷。他们的青春早已逝去，激情也化为了绵长的温情，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爱与羁绊，却随着光阴的流逝，愈发醇厚，历久弥新。
光阴的故事里，有梦想，有伤痛，有拼搏，有相守。而他们的故事，无疑是其中最为独特而温暖的一章。梦中的那片海或许已远，但他们共同拥有的这片天空，依旧晴朗，并将一直晴朗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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